杨恪坐在车内一侧,看着柳吟吟坐在自己的对面,正自不耐烦地扯着身上的衣裳。柳吟吟左看右看都觉得自己的一身衣衫不如意,索性扯下肩上的披帛,甩到了对面杨恪的身上。
“都怪你!一定是这身衣裙水大哥看了觉得不好,才不高兴走掉的。”
杨恪将披帛从自己的发髻上拽下来,甩了甩头。看着柳吟吟气恼的样子,他微微一叹,胸中一股闷气压抑难解。
原本为水天月求医准备的马车,现下正载着杨、柳二人驶向扬州。依着柳吟吟,必是要锲而不舍地找到水天月才算罢休,但杨恪毕竟不会由着她折腾。柳吟吟也深知这点,遂逼着杨恪许诺了无数次定要寻到水天月后,才勉强答应随他一起去扬州。而这没有选择的选择,却着实让柳吟吟好一阵心痛,她此时方确切感到了自己作为一个无家可归的孤女的事实。如果不是侥幸认识了杨恪,她不知道此时的自己会漂向哪里。
柳吟吟对杨恪说,她去扬州接紫叶,然后带着紫叶去找爹爹妈妈。杨恪由着她的性子,只要她跟了自己去向扬州,以后的事情便不是她能说的算了。杨恪如此这般打好了主意,终于哄着柳吟吟上了车。
柳吟吟在车中气恼不休,却听车外似有一阵清脆的蹄声传来。现在一切外来的声响都会让柳吟吟内心升腾起对水天月突然出现的强烈渴望。现下她急转身子攀到窗口掀车帘向外探望,根本不去理会杨恪隐含嗔责的眼神。
“咦?嘻,这人……倒是有趣!”柳吟吟瞧着外面兀自道。
杨恪闻言也掀了身旁的帘子把目光探到了窗外,见车后不远处,一匹毛色黑亮、肚皮雪白的驴子正向这里悠悠行来。瞧驴子的步子似乎很是悠闲,但速度却丝毫不缓,比之马车只快不慢。让柳吟吟感到有趣的却是那驴背上的人。驴背上坐着一个佝偻身子的老者,头上罩着青色巾帻,身着青布长袍,怀中抱着一只硕大的酒葫芦和一支渔竿,渔竿细长,高于头部数尺。老者的头低垂,一下一下磕着酒葫芦,身子也随着驴子摇摇晃晃,俨然已是睡熟。坐于驴背之上酣睡却不摔倒,不由柳吟吟不目瞪口呆。
杨柳二人一直望着这一驴一人,直望到那驴子驮着主人迅捷地驰过马车。柳吟吟艳羡道:“只听说过千里马,这下算是看到千里驴了。”
傍晚,马车停在了一家客栈门外。杨恪先一步下了车,柳吟吟向车窗外瞧去,见杨恪尚未至客栈门口,客栈之中便有位身着蓝缎长袍、戴软脚幞头的人迎了出来,看神情似乎与杨恪稔熟。杨恪与那人交谈几句,那人便向客栈内挥了挥手,接着有三四名伙计迅速奔了出来,径自向马车行来。柳吟吟暗忖:这或许又是他们杨家的产业。
“请柳姑娘移步。”有人在车外说。
柳吟吟掀开车帘,见早有人在车下置了小凳,柳吟吟撇撇嘴,连下车也要个家什,那不可惜了冠绝天下的“踏月行”了?杨恪,莫非你真把我当成你家内眷了?
柳吟吟也不去瞧那小凳,手按车栏,纤足一点,轻盈一跃已稳立于车下。杨恪正巧转身看她,不觉轻轻一皱眉。柳吟吟对他瞧也不瞧,昂着头当先随着伙计进了客栈,径自上了二楼。杨恪随其身后,也欲拾级而上。
此时恰逢饭时,客栈一楼坐满了从楼上客房出来吃饭的客人。柳吟吟下车之时,已依杨恪先前的吩咐罩上了帷帽,面容掩在薄纱之后,但透过薄纱隐约浮现的娇好面容和出身名门的高傲气度,还是让众多目光刹时聚集了过来。嘈杂之声稍息,杨恪的脚步蓦地略有迟缓,不知为何,杨恪心中竟有一丝不安,他用余光将楼下的客人略略扫过一遍,带着说不出的忐忑上了楼。
一走进柳吟吟的房间,杨恪就颇有嗔意地道:“怕人看不出你有傲月山庄的轻功,不知道你是傲月山庄的小姐是不是?”
柳吟吟一直不明白,在别人面前谦恭有礼的杨公子怎么一朝认准自己是他未婚妻子就开始跋扈起来。柳吟吟正解帷帽,不屑地答道:“我可拿捏不了你们杨家大小姐的样子,对不住了,爹妈没教过。”
自从水天月不辞而别,柳吟吟看杨恪就不顺眼,虽然没有任何凭据,但她总觉水天月的离开与杨恪有着莫大关系,至少也是他的冷厉神色让水天月不自在,是以,言来语去总免不了夹枪带棒,弄得杨恪说也不是骂也不是。杨恪凑近她低声道:“这来来往往的人,你知都是什么来路,不小心怎么能行。以后你须只当自己是什么武功也不会的深宅内眷,万事皆要小心。”见柳吟吟神色不豫,杨恪只好把满腹的罗嗦话忍了又忍,又说了句:“你早些歇了吧。”略一踌躇,终是轻叹一声,出了房门。
是夜,柳吟吟刚睡下不久,意识尚在朦胧间,便被人不客气地推醒了。一个急促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快醒醒!”柳吟吟揉揉睡眼刚从暗夜里辨出杨恪的身影,便被杨恪揭了被子一把抱在了怀里。柳吟吟只穿了一身白色中衣,登时羞赧不堪,像被火点着了一般挣扎着嗔叫起来:“做什么?放开我!”
“嘘,小声点。”杨恪声音虽轻,语气却似不准辩驳。柳吟吟想挣着身子从他怀里跃下来,却被杨恪死死裹在怀里,杨恪一侧身,从床畔的窗户中腾跃而出。
柳吟吟方才发觉,四周不仅人声嘈杂,且是烟熏火起。她被烟气呛得猛咳了几声,嗔责道:“什么破店,住了不到一晚便走水,你这东家该管管手下了。”
“少废话,”杨恪闷声道,“火是我放的。”
柳吟吟一惊,“你……”
“放火搅乱了局,咱们好逃跑。”
杨恪抱着柳吟吟跑到路旁的草丛里,终是被怀里的柳吟吟挣脱了。柳吟吟脚一沾地,便道:“你是说,有人追杀我们……”
“不是我们,是你。告诉你不要露出傲月山庄的功夫,就是为此。这客店早被人盯下了,我也是方才出去巡查时发现的,幸好发现得早,趁他们没动手前,先搅一搅。我们快走。”杨恪扯着柳吟吟欲跑,柳吟吟却瑟缩着没有动。杨恪蓦然想起什么,向她怀里扔下一包东西,“快点换上。”说完背过身去。
柳吟吟看到怀里是自己的衣裙。原来在抱她逃走前,杨恪已然将她的衣物收在了怀里。柳吟吟迅速穿上了外衣,二人在夜色里向东方逃遁而去。
迂回了几条小路,爬过几道土坡,二人钻进了一处小村。柳吟吟被搅了香甜的觉,现下犹然哈欠连天,杨恪虽说有敌人来袭,但到现在鬼影子也没看见一个。柳吟吟身子疲惫,神情也有几分懈怠。
她踉跄了几步,说道:“不走了罢,累死了,你到底看见什么人了,可别是虚惊一场吧。害我少睡一夜好觉。”
杨恪怒其不争地抓过她的手臂,瞧她的困乏样子心头一软,遂不再前行,扯着她踅进了路边一处偏僻小院。这院子肃静非常,门上落锁,显是主人不在。
杨恪此时也拿不得君子风范,索性做回小人。从腰间拽出剑蓦地一挥,铁锁落地。
“好剑!”柳吟吟赞了一声。杨恪扯着柳吟吟往屋里走,冷然道,“家里这样的剑有不少,你若喜欢,以后送你几把玩。”
明明是好话,但配上杨恪一直警惕的神情,这话听起来就没那么动听了。柳吟吟悻悻地坐在屋内一张椅上,又打个哈欠,身子一伏就倒在了桌上。
“我睡一会儿……”柳吟吟确是乏累了,上眼皮与下眼皮总是不经她吩咐地往一块碰,柳吟吟也不强忍着,索性由它去,便径自合上双眼,寻先前被打断的好梦了。
杨恪把门闩上,在窗口处向外望了望,暗夜里没有什么动静,他心中也略略安稳些。回望柳吟吟,见柳吟吟声响皆无,已是睡得酣了。他轻轻走过去,解下自己的外袍,罩在了她的身上,又转身去床畔端坐,手按剑柄,闭眼小憩。
杨恪的双眼合上不过片刻,便听得一声轻笑。这声笑在空中飘浮,尖细非常,恰如一根发丝蓦地伸展过来搔到人的心尖,令人似觉微痒,又有说不出的恐悚。杨恪立即睁开双眼,四周并无异状。却听那声音在轻笑之后不疾不徐地道:“杨公子,你我做笔交易如何?”
杨恪见柳吟吟依旧在梦里逍遥,宛似浑然不觉,知道这是有人传音入密,单叫自己听到这番诡异言语。
“敢问尊驾是哪位?”杨恪警觉道。
“杨公子可听过‘千叶一枝花’么?”
杨恪微微一笑,心下已明了。“原来是千叶阁的花老前辈,晚辈有礼了。”
杨恪还没有传音入密的修为,只好对空说道。杨恪声音不高,却是惊了柳吟吟,柳吟吟睡眼朦胧地抬起头,懵懂道:“哦……什么?”
杨恪咧嘴一笑,安抚她道:“没有事,你接着睡。”
柳吟吟见杨恪一脸笑意,又放心地伏下身子继续安睡。却不知她身子一伏之间,杨恪脸上那一点笑意早换作了肃然。
“哈,杨公子真是怜香惜玉啊。”那声音阴恻恻地响起。
杨恪起身,从桌边扯过一把椅子,拎着椅子轻轻开了房门,又转身悄悄把门关上。将椅子放在门外,自己撩起外袍,正正经经往椅上一坐,说道:“花老前辈,你我便在此一叙吧,莫要扰了柳姑娘的清梦。”
“杨公子何必对此女如此尽心?”
“花老前辈有所不知,”杨恪声音悠扬,语调动听,颇有谦敬之意,“晚辈与杨姑娘已定下百年之好,柳姑娘现下是晚辈未过门的妻子,晚辈自是要善待她的。他日我与柳姑娘结缡之日,还请老前辈屈尊来扬州喝杯喜酒。”
“哦?何时扬州杨家与傲月柳氏结了亲家?花某却是不知,呀,如此说来,杨公子,我正是要劝劝你呢,这柳家之女颜色虽好,却未必是你杨家良配。现下花某便要带她去见一个人,杨公子请行个方便吧。千叶阁与扬州杨家无怨无仇,如今也不想结怨,杨公子只须悄悄离开便是,我只当没见过杨公子。”
“晚辈刚才已经说过了,柳姑娘是在下的未婚妻子,无论是祸是福,我与柳姑娘都是要在一起的,断无弃之而去的道理。”
“如果杨公子不与在下方便,那花某也只好得罪了。”这声音悠悠荡荡,忽远忽近。杨恪坐于椅上,看似神情舒展,其实早已暗中按住了剑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