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迭声的巨响和这暴怒一喝,让院中人都呆了呆,登时刀剑之声不闻,只隐隐听得对阵双方各自急促的呼吸之声。
杨恪靠近柳吟吟一步,举剑作御敌之势。同时向声音响处望去,见到原是院中一角的柴棚訇然坍塌,兼及柴棚一侧的院墙也一并碎了个缺角,砖石滚落一地。乱草和石头堆里,赫然立着一头黑毛白肚的驴子,而驴子肚下,摇摇晃晃坐起一个人来。
显然那柴棚和院墙是被此人以掌击塌的,而此人犹然愤懑不休,兀自叨念道:“有完没完,忍了你们许久了,打个架还这么磨蹭!”
柳吟吟一怔之下,居然带着孩童般的兴奋,扯着身边杨恪的袖子叫道:“嘻,原来是他!”
杨恪也是识得的,这人原是白日在路上曾与他们错身而过的那名抱酒葫芦骑驴酣睡的老者。
杨恪收剑向老者抱拳行了一礼,道:“老前辈,多有得罪,晚辈二人在此遇到仇家纠缠,实在不是有意搅了您老人家的好梦!”
“那还不快点打发他们!老头我还要睡觉呢。”
柳吟吟在寒风中吸吸鼻子,带着几分委屈地道:“老前辈,你当打架是很容易的事吗?不如你老人家挪到屋里面去睡吧,过了晌午再出来,也许那时就打完了。”
“咦?打架要打那么久?你们两个小的忒也呆笨。”老者被冷风一吹,似乎清醒了许多,他晃了晃头,颔下的白胡须和额上的白眉毛抖了抖,掉落下许多灰尘和乱草。他从一旁拾起大酒葫芦,扬脖灌了一口酒。
老者的嗔责并无恶意,柳吟吟遂也笑嘻嘻道:“可是敌人很多呢,我们要一个一个打,今晚打不完明日再打,所以要很久,是也不是?”
“你们不会一群一群打?你手上是剑不是?你以为剑只是单挑的吗?”
柳吟吟没有明了,杨恪也是一怔。此时杨恪乐得有人出来搅一搅,虽然不知是敌是友,但到底缓和了局势,让自己和柳吟吟歇上一歇。柳吟吟与老者一问一答,似全没将敌人放在眼里,柳吟吟杨恪知道,她只看到敌人多,看不出敌人强,根本不知敌人背后还有个高手花慕风在作壁上观,等着将他们收入彀中。而老者的轻敌,却似有丘壑在胸,如蒙他相助,或许过得了花慕风这一关。
杨恪微微一笑,淡淡道:“老人家,我们这些敌人都是高手强将,您老还是快到屋里避一避,千万不要被其所伤。”
杨恪的话语中明显有激将之意,果然,老者满不在乎地瞥了一眼对面众人,嗤笑一声说道:“原来是千叶阁啊,那花老儿哪里躲清静去了,自己不来,弄一帮徒子徒孙来现眼。”
千叶阁众人自老者现身便一直肃立不动,花慕风的尖细嗓音也不曾叫嚣过,老者这时已经点将了,花慕风似也不便在黑暗中继续躲着,于是暗夜里又开始传出那鬼叫一样的声音:
“嗬,你倒是哪里都能睡得!”
老者并不客气,吼了一声:“出来说话,别在背地里装神弄鬼,我不嫌你丑,又不是没见过!”
半空中有人哼了一声,便如一只大隼般,悄声无息地落在了院中。
不知他从哪里飞来,也不知他如何让自己不发一点声音便出现在众人面前的。
轻功好,身材魁梧亦是不错,只是……容貌丑了点。
柳吟吟一见此人,没心没肺地先笑了起来,只是被杨恪拽拽袖子,才恍悟似的低头强忍了笑声。
这人的丑全是自己打扮的。一个人往漂亮里打扮是常理,故意将自己往丑陋里装扮,倒是闻所未闻,今日方见。
花慕风年已半百,容颜自有江湖风霜磨砺后的痕迹,单就这些痕迹而言,却也增了他身为江湖一方帮派之主的威严,只是他似乎过于在乎自己的容貌,敷了许多脂粉欲将这些痕迹抹平,只是沟壑太深,脂粉太干,强堆也堆不住,不仅没将沟壑填平,面上倒多了不少脂粉疙瘩。眼角旁画了两道斜红,面上点了粉红的妆靥,眉心又敷了三叶形的花钿。为了配合这张“俏脸”,他在头上戴了一圈鲜花,红的黄的紫的……鲜嫩嫩水灵灵煞是可爱,鲜花团簇之中,是挽得高高的朝天髻,髻上插了一根明晃晃亮堂堂的大金簪。身上穿着银红的衣裙,肩臂上坠着绛纱披帛,大脚上套着花鸟纹锦高头履。
一个五十岁的男人穿着二十五岁女人的衣装,捏着十五岁女娃的声音,真让柳吟吟有活见女鬼之感。
杨恪没有笑,心想难道方才他避不现身,是为了这身衣装不便见人?江湖之上闻千叶阁主之名的人甚多,能见过他本人的人却很少,扬州杨氏虽与千叶阁有些交往,但也是生意之上的泛泛之交,如今他也是第一次见到阁主花慕风。
杨恪正思忖间,便听花慕风说道:“想见便见,不出来见见,还当我怕你。”
老者笑着回讥道:“你何时怕过人,除了你老婆。”
花慕风一窘,脸上的肉一颤,不小心又弄掉了好些脂粉。
杨恪暗想莫非花慕风的一身装扮,与他老婆有关?瞧花慕风藏于暗里不愿现身的样子,似乎这身装扮并非他的本意。
杨恪毕竟年少,有些江湖旧闻不曾知晓。果然这身异装都是花慕风老婆给他套上的。花慕风年少时也是风流成性卧眠花丛的人,但因是以女婿的身份承继了前任千叶阁阁主之位,是以对前任阁主之女、自己的老婆大人还是尊崇有加。花阁主夫人想过好多法子想戒掉花慕风的毛病都不见效,后来索性逼他套上了女人衣装,竟果见奇效,花慕风不仅不敢去眠花宿柳,连自己的属下也不便相见,如此倒成就了千叶阁主的神秘。
“你今日是想与我再较高下吗?”花慕风冷然道。
“我与你交手过两次,一次我赢,一次你赢,咱俩扯平我心中总是不大舒服,这次若赢了你,才算真正的赢。”老者慢声说道。
花慕风听完冷哼一声,“什么规矩?”
“你知道的,我与人交手,从来都是三招,三招不赢你,便算我输。”
花慕风哈哈笑道:“好,依你,果然不愧叫耿三招。”
柳吟吟听闻“耿三招”三字惊呼一声,目光直直落在老者身上,“啊,你……你是……耿老爷子?”
柳吟吟经过这数日惊变,几乎忘了自己离开傲月山庄的初衷,便是来耿家庄请耿老爷子。此时甫一闻耿老爷子的诨名,激动得叫了出来。
耿三招一怔,“耿老爷子这名儿,世上只有两个人如此称呼我,你……是……”
“我是傲月山庄柳如风、任小梅之女,我是柳吟吟啊!”
耿三招从柴房中一跃而起,睡意全无。怔了怔大喊道:“你爹娘那两个小混蛋武功也不弱,怎的就教出了你这么个窝囊废!”
柳吟吟也不理会耿三招对自己一家的责骂,扑进耿三招的怀里大哭起来。刚哭出一声,就被耿三招伸手拨拉到一边,怒道:“把眼泪憋回去!我最看不得这副软沓沓的样子!”
柳吟吟立时噤了声。耿三招原名不叫耿三招,叫什么江湖无人知晓,似乎连他自己也忘了。只因他在江湖上与人对决,从来都以三招取胜,过了三招取胜他便认为自己输了。是以,耿三招便成了他的名字。耿三招被爹娘称为耿老爷子,大约二十年前爹娘闯江湖时与耿老爷子有过交往,也算是爹娘的忘年交。柳吟吟经常听到爹娘提到耿老爷子,因此虽未谋面,对其也是亲近非常。
耿老爷子一声吼,柳吟吟止住悲声,耿老爷子脾气古怪,爹娘倒是常常说起,还是不惹怒他为好。
柳吟吟忽听得耿老爷子喊了一声“去,给你爹娘报仇!”便觉得后背一紧,自己被一只大手拎将起来,向对面花慕风抛去。
柳吟吟被耿老爷子扬手扔了出去,先是一愣,待发觉对面花慕风已聚敛真气抬起双手相迎,又是一悚,花慕风那双手仍然是男子蒲扇般大的粗壮之手,估计撞上去最轻也是筋断骨折,心里暗嗔耿老爷子真不拿自己当晚辈,哪有初次见面就将人家往鬼门关送的。慌乱间柳吟吟举起双手硬生生迎了上去。双手快撞上花慕风那双大蒲扇时,柳吟吟惊惧地闭上了眼睛。
但是双手却并没有触上任何物体,柳吟吟诧异间睁开眼睛发现花慕风已不知何时从眼前消失了。自己却正自向地上坠去。
斜刺冲过来的一人却将柳吟吟自空中接住了。
正是杨恪。杨恪见柳吟吟被耿三招扔向花慕风,虽知耿三招并无伤害柳吟吟之意,但见情势凶险,遂移步一掌击向花慕风,迫花慕风远离,哪知花慕风的脚步比他还快,突然缩手蹿到了一旁。杨恪一掌击空,却正好接住了柳吟吟。
柳吟吟被杨恪在众目睽睽之下抱在怀里,微怔之后,面色一赧,双手一推,跃下身来。
花慕风却忽道:“今日不与你们计较了,他日再说。”遂领人即刻散去。
柳吟吟扁扁嘴,“怎么不比了?”倒似有些没看到热闹的惋惜。
花慕风本是来此捉拿柳吟吟的,现下耿三招出现,虽一时激愤欲与耿三招一较高低,但被耿三招扔过来的柳吟吟蓦然砸醒,知道此番是占不了便宜了,便不再与诸人费口舌之争。
千叶阁众人一撤,院子登时静寂下来。
耿三招打个哈欠,“大好的觉被搅得七零八落,你们两个小娃,快些走吧,让老头我好好再睡上一觉。”
柳吟吟跳过来扯住耿三招的袖子,“耿老爷子,我爹娘让我来找你。”
“找我做什么?莫不是找我去打架?不管不管。”
“老爷子,我爹娘如今有难,生死不知,”柳吟吟说到这里声音也有几分哽咽,“您老人家还不管吗?”
“你爹娘若总是让别人帮衬着,是不会坐上江南武林第一把交椅的。”
柳吟吟登时一怔,玩味着此话。
一旁杨恪已近身前,躬身向耿三招施一礼道,“晚辈扬州杨恪,见过耿老前辈。”
耿三招不是好虚礼的人,只对杨恪摆一摆手,复对柳吟吟道:“你爹娘的事我已听说了。我耿三招早已厌倦江湖,不耐烦管这杂七杂八的罗嗦事,你既已寻了女婿,就随他去吧,你若有心呢,就找找你爹娘的下落,顺便报报仇什么的,你若无心呢,便去生娃过日子去吧。”
耿老爷子话说得散淡,柳吟吟听得眉头一皱,驳道:“他才不是我的女婿。我不要跟他走了,耿老爷子,我跟你去。”
“蠢丫头,你不要跟着我,老头子闲散日子没过够呢,别扰我清静。”耿老爷子像怕鬼缠身一般,迅捷跃上了驴背,驱驴跑出了院子。
柳吟吟一伸手,却连驴尾巴毛都没抓着。
杨恪走近道:“我们也走吧。”
“我去找耿老爷子,不跟你走。”柳吟吟道。杨恪摇摇头,知道拗不过她,遂道:“你可知千叶阁主为什么忽然走了?”
柳吟吟目光一闪,露出几分惊异。
杨恪顿了顿道:“耿老爷子扔你的时候,在你后背灌注了真气,你是引了耿老爷子的真气袭向花慕风的,我接你的时候,几乎没有站住。花慕风瞧出端倪,竟是没敢接。耿老爷子的功夫,定在花慕风之上。”
柳吟吟喜道:“这便是了,爹娘让我来找耿老爷子,定是有道理的。我要去找耿老爷子学武功,你不许拦着我!”
“耿老爷子没带行囊,估计只是出来闲逛,他的家一定距此不远。我们略略探访便知。”杨恪说罢拉起柳吟吟的手,柳吟吟手臂一缩,却到底没拗过杨恪,被他拉着向院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