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吟吟醒来的时候,熹微的晨光正由窗隙泻入,同时一起泻进来的还有飘渺的歌声: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桃之夭夭,有蕡其实。之子于归,宜其家室。
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
柳吟吟想起,这是《诗经》之中的送女子出嫁之曲,听声音是几个女子一同唱出的。柳吟吟翻转个身,想坐起来,刚有此意,身后就有一双手适时地伸过来扶住了她的后背帮她坐起了身。
原来自己竟虚弱至此,甚至需要旁人服侍了。
柳吟吟心中窃笑了自己一声,目光一瞥间就发现了坐在床旁一脸忧色的杨恪。她深深叹了一声。
杨恪轻道:“你昏睡了一夜……”
杨恪矜持着没有继续说出自他把柳吟吟抱回来,她就哭一会儿睡一会儿整一夜近痴近魔的情状。柳吟吟抬头望杨恪的眼睛,那双男子澄澈的眸子也有了血丝,想来是守着自己一夜未睡。柳吟吟觉得眼睛微微有些痛,却挤不出眼泪来。她推开了杨恪欲扶她起身的手,自己扶着床柱,站了起来。
站得很好,虽然头有些胀,但还不至于太过赢弱。
“我应该出去走走,”她这样想着,腿就拖曳着身子向门外走去。
“柳妹,你去哪儿?”杨恪挂牵着紧随其后。
柳吟吟没有回答,二人一前一后出了房门。
清晨的阳光竟也有些刺眼,柳吟吟眯了一会儿眼睛,才适应这野狼谷的阳光。她穿过林荫向歌声来处走去。
山谷之中有一片油绿的草坪,几名乐师奏着琴瑟之曲,四个妙龄女子和着乐曲舞着曼妙身姿,同时齐声唱着“桃之夭夭,灼灼其华……”草坪一边,野狼谷的管家秦铃指点着不妥之处,而身材矮小却一脸傲气的辛子兴,正漫不经心地观舞,口中时不时讽道:“这也算是舞吗?”
秦铃嘴角噙着若隐若现的蔑意道:“哎,辛楼主,您瞧着便是了,能不能免开尊口,我们野狼谷几个小徒自然比不了你们豪门大户的歌姬舞女,不过山野之人办件喜事也须图个热闹,我们谷主一辈子就出嫁这么一回,好歹也要有个响动不是?您若真是有心想指教我们,也成,哪日您府上娶楼主夫人,也请我们去喝杯喜酒,开开眼界!”
这话夹枪带棒辛子兴岂会不明白,辛子兴一生就忌讳被人讥讽身材矮小似孩童,而娶妻生子这等人生大事不能为之更是其心中隐痛。而今被秦铃明目张胆地抢白不啻一顿侮辱。辛子兴面色铁青,额头几乎暴起青筋,拳头紧攥似下一刻就欲让秦铃血肉横飞,便当此时,身后传来一人的慢声细语:
“辛楼主,何必如此气盛,气盛伤身,武者大忌。”
辛子兴回头,看到水天月正在一株树下负手而立,虽然不减病色,但秀眉横插,朗目如星,神情若光风霁月,气度如渊停岳峙。辛子兴气势顿减,竟一语不发。
水天月身侧,野狼谷主沐清莲噙笑而立,说道:“辛楼主既来到我野狼谷,便是我野狼谷的客人,秦铃,你好不懂事,怎么能对客人如此?辛楼主,山野蔽塞,徒儿们又见识浅薄,让您见笑了。”突然她目光一转,惊喜叫道:“哟,柳姑娘,身子可是大好了?”
柳吟吟与杨恪正在草坪一侧,柳吟吟已到了片刻,听到了辛子兴与秦铃的一番舌战,也看到了那让自己心痛的人与沐清莲并肩而立。柳吟吟的目光胶着在水天月的身上,仿佛根本不曾听到沐清莲的寒暄。
沐清莲却殷勤非常,进而又道:“昨晚我命人去你房中送药与你,却被杨公子拦下了,说备着上好的千年人参呢。杨公子如此体贴,柳姑娘真是好福气啊。”
柳吟吟神情木然,竟似根本没有听见沐清莲的任何言语,只呆呆地望着水天月,直到身旁的杨恪清咳一声,并拽了拽她的袖子。
柳吟吟回过神来,目光飘忽在幽林碧野之上。须臾,她轻轻说道:“谷主大喜的日子,我也没什么好相赠的,不如且歌一曲,权作贺礼罢。”
柳吟吟在众人愕然的目光中,径自走向乐舞的人群,在一张琴旁驻立,琴师立时知趣闪身退到一旁。柳吟吟在琴旁坐下。她的目光掠过众人,落在了水天月的脸上。
水天月一直迎着柳吟吟的目光。从柳吟吟最初的注视开始,直到现在,他与她一样,款款相望,只是与柳吟吟怅然的目光不同,他的目光深情而凝重,透着爱怜和关切,他目送着她坐在琴边,并且注视着她扬起玉手,奏出一串铮淙琴音。
二人相望彼此,竟似忘了四周还有那许多双眼睛。
柳吟吟和琴音唱道:
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
今日斗酒会,明旦沟水头。躞蹀御沟上,沟水东西流。
凄凄复凄凄,嫁娶不须啼。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
当柳吟吟唱到最后一句“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时,水天月的目光终于从柳吟吟的身上移开,并几乎不易觉察地吐出一声叹息。
这声叹息却没有躲过沐清莲的眼睛。同时,沐清莲还看到了水天月隐藏在眼中的那一丝疼痛,在琴声之末终于随着一点微光漫溢了出来。
柳吟吟一曲歌罢,款款起身,缓缓走到水天月面前,轻道:“水大哥,你……多保重。我们……就此……别过吧。”
柳吟吟不待水天月答言,急急敛衣向来路走去。她的背影让人无法不信她的决绝,而若有人在她的身前,定会看到她紧咬朱唇强忍着不掉下一滴泪水。
水天月宛似没有听到般的,呆呆地立着。
杨恪神情复杂地望了一眼水天月,紧走几步跟上了柳吟吟。
傍晚,杨家来野狼谷的车马已停驻于庄园之外,此时暮色已渐渐围拢山谷,这本不是该出行的时候,但柳吟吟仍然决定这个时候离开。
秦铃在遵奉谷主沐清莲的挽留之令,极尽本分地做了一番表面文章后,客气地将众人恭送至谷口。便在此时,身后数步之外,一个不大的声音响起,让柳吟吟的心再一次骤然缩紧。
“可否请柳姑娘暂留半步,水某还有些许小事,想请姑娘耽搁片刻。”
柳吟吟猛地掀起车帘,车后不远,水天月静静肃立,目光深挚。柳吟吟咬了咬唇,到底狠不下心,从车上跳下,向水天月走去。
车旁杨恪在马上攥紧了缰绳,那马儿似觉有些不舒服,扭动着身子,打了个响鼻。
柳吟吟匆匆前行几步,遽觉不妥,遂放缓步子,走到水天月身前。水天月转身,将柳吟吟引至不远处的林中,竟也不顾后面那些人的复杂神情和目光。
来至林中,水天月转过身,看着柳吟吟走到自己身前。他静静凝视了她几眼,见柳吟吟此时身着一袭水绿的缠枝纹衣裙,外罩薄纱。她本就身子轻盈娇弱,这一日来突逢急变更显玉容消损,翩翩临风,嫩草般惹人垂怜。这套衣裙俱是杨恪所赠,高矮大小无不相宜,可见杨恪也是心细之人。
水天月踌躇许久,竟先自道:“这早晚天凉,你记得加衣,莫冻伤了身子。”未待柳吟吟答话,忽自我解嘲般道:“呵,我倒是多虑了,杨兄弟是心细如发的人,会照料好你的起居的。倒是我,独自流浪惯了,都忘记如何照料旁人了。这多日来,还劳烦你了。”
“水大哥,”柳吟吟打断他道:“你想说什么?”
水天月沉吟片刻,说道:“你答应我三件事,第一,到杨家好好过日子,他会好好待你的。切莫想着复仇,你爹娘一定无事的。第二,辛子兴与花慕风等人不同,倒是个重情义的,你可将他想得到的告诉他,善待他或许以后对你有用。第三,小心为上,切莫再让人知道你的异能。”
柳吟吟目光凝在眼前一株野花上,待水天月说完,她蓦地眸光一动,轻道:“还有什么?”
水天月犹豫着终是道:“你是不是……在怪我?”
柳吟吟凄惋的眸中漾出一丝温柔的神色,她看定了他,说道:“水大哥,我从不曾怪你,只要你的身子能好起来,我会为你做任何事。如果我的离开能换得你的命,我……便会离开。”
水天月呼吸一滞,他几乎要伸出手来挽住柳吟吟的手,但这时柳吟吟转过身子若一枚秋叶静静地飘离了他的身边,向来路走去。
“你多保重。”
水天月看到她背转身子留下这最后一句话后,毅然走向了杨家的马车。
野狼谷完全被暮色笼罩,静寂的山路尽头只余一行人微渺的身影时,水天月仍然呆立在林中,默然不语。
许久,他沉重地叹息一声,缓缓转回身,蓦地触到了不远处凝立不语的野狼谷主沐清莲那蕴着无限深意的目光……
杨家马车缓缓驶出了野狼谷,行过昨日来时的路径。一日之内,景物依旧,人如隔世。柳吟吟用双手抚住了眼睛,心头如窒息了般,又恍如被巨大的悲哀遏制了跳动。
一双温暖的手揽住了她的肩,她顺势倒在了身旁那个宽阔的怀抱里。
她一直神情恍惚,竟不知杨恪何时弃马上了车,依在她的身旁。
“心痛,就哭出来吧。”身边的人用叹息一般低缓的声音说道。
她压抑在喉间的那股悲声到底哽咽着涌了出来,泪水顺着指缝涔涔而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