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家的马车以最快的速度,从十里街冲回了杨府。其间,马车的颠簸让车上的伤员——少年昆仑奴冷汗直冒,柳吟吟也有几次提醒车速放慢,但见杨恪眉头紧皱,柳吟吟碍于有昆仑奴这旁人在,不好多问,但也隐约觉出是有什么大事发生,遂不再言语。她知道,如果不是顾及自己的安危,杨恪没准已经先一步赶回去了。车一入杨府。杨恪便下车朝前厅赶。柳吟吟下车后吩咐仆从将昆仑奴抬下车,仆从问抬到哪,柳吟吟想也没想便道:“抬到我的房间。”
这一句闷得在场所有人都一言不发,每个人的表情都是怔怔的。后来连赶过来的紫叶也看不下去了,低声对柳吟吟道:“这不妥吧,小姐。”
柳吟吟心思这才转过来,明白了一个将要成婚的待嫁女子把个男人抬到自己房间床上意味着什么,这才讪讪道:“那……这个……”
“我跟管家说一声,把他送到后院,单辟一间屋子,找个医生给他看看。那里离您的卧房也近便。您要是于心不忍想瞧瞧他的时候,也容易。”
柳吟吟点了点头,便如此吩咐下去。之后,也急忙奔前院去了。
一进前院。果见杨恪正僵直地站在院里,对面的杨氏夫妇也是一脸萧索。除了杨家三口,这前院里倒是多出一大堆人来。
尤其惹人注目的是躺在地上的十几号伤员,有伤头的,有伤腿,更重点的是昏迷不醒的。搞得院里皆是血迹斑斑。
院中摆了两张座位,座上的一男一女虽不相识,但瞧气势,也不是一般人物。
见柳吟吟回来了,杨华英道,“吟儿,众位江湖前辈皆是为喝你和恪儿喜酒来的,却不想……唉……”
“怎么了?”柳吟吟移到杨恪身边,躇踌问道。
“有人暗下黑手。”杨恪皱眉咬唇道。
“哼,哪是暗下,是明着来的。”有人从座位上腾地站起,几步走过来道:“我与师弟刚到扬州城外,却不料就有人下了绊子,将我师弟和众徒弟打成重伤不算,还留了纸条。瞧瞧,‘助柳氏者,必死!’”
柳吟吟抬眼一望,见说话的是个道人,四十上下,身量颇高,着青色道袍,背负长剑。杨恪在一旁介绍道:“柳妹,这是青城山的玉持道长,受伤的……”杨恪向一侧一指,“是玉持道长的师弟,玉峰道长。”
柳吟吟深施一礼,道:“道长,您是说,这恶人是冲我柳氏来的?”
“现在谁都知道‘杨柳一体’,屠柳就是杀杨,我杨氏不会容他如此的。”杨华英敛眉朗声道。柳吟吟心头一暖,道:“多谢杨伯父。”
“这女子便是柳氏之女了?”一个女声响起,柳吟吟举目一望,但见座位上又站起一位女尼。这女尼年约五旬,目光温柔,款款而来,走至柳吟吟身前问道。
杨华英道:“吟儿,这位是娥嵋派慧净师太。不远千里,也为我儿祝婚而来,可惜的是,师太的弟子中也有人被袭受伤。”
柳吟吟感激之中亦有惭愧,遂向师太见礼。慧净师太道:“十数年前,我也曾见过柳如风、任晓梅夫妇,俱是风流人物。十数年已过,他们的女儿竟已经长大成人,不想却遭此横难,唉,也不知是何方妖孽,将下此狠手。出于江湖道义,我等也当援手柳家,而今贼子又汹汹而来,辱我徒众,我等定不可放过。”
“师太说得是。”杨夫人牵过柳吟吟的手道:“我家媳妇年幼,竟遭此大难,孤苦伶仃,还望诸位江湖前辈援手解难。我杨家代媳妇向诸位道谢了。”
原来青城玉持道长与娥媚慧净师太皆携众弟子前来杨家道贺,不想还未进入扬州,就被人偷袭。青城与娥嵋俱是江湖大派,而今被袭,竟使颜面扫地,两位掌门俱是神色不善。
杨恪也是才到不久,只知道两家被袭,却不窥细情,遂问道:“二位掌门俱是前辈高人,众徒亦是不弱,怎会被人偷袭,难不成着了邪门歪道。”
两位掌门只闻此言俱是气愤难当,玉持道长忿然道:“我派自是不弱,怎料敌人却十足奸狡,趁我们不备,在饮食之中下了药,然后徒众们便在昏睡中被人欺凌。”
“确是如此,徒弟们到了繁华之地,难免乱了眼目失了分寸,竟被奸人所害,唉。”慧净师太亦道。
“可知是何人所为?”杨恪问道。
“我们也是拾到了一页纸张,留书与青城一样。”慧净师太道。
“还能有何人?哼,”玉持道长忿忿道,“如今与柳氏为敌者,除了神月宫还有哪个。”
杨恪蓦然想到,自己与柳吟吟即入扬州之时,也被神月宫的贺无绝拦劫过。看来,神月宫不止与柳氏为敌,竟开始波及江湖各派,倒果真是想惹出一场江湖纷争了。
当下众徒已为医生看过,杨氏夫妇遂安顿玉持道长及慧净师太等众人在府内歇下,杨恪少不得要跑前跑后照料众人,柳吟吟无事便出了前院,向后院行来。
回到楼中向紫叶打听了昆仑奴的安顿之处,并得知紫叶已找医生为昆仑奴诊了伤,所幸只是皮外伤,并无骨折,遂安了心,向昆仑奴的住所而来。
这是后院奴仆居住之处,管家专辟一间给了昆仑奴。柳吟吟进来之时,仆从刚刚给昆仑奴服过了药,柳吟吟端详了一下,又命仆从道:“去拿一身干净衣裳过来。”
仆从应声而去。屋中只剩了柳吟吟与床上半阖着眼的昆仑奴。柳吟吟朝前走了一步,站在床边。昆仑奴面色漆黑,又是满面泥污,额头还有几处瘀伤,年纪轻轻却是身体单薄,除了腿上的伤势,大约多日奔走疲惫,身子也分外虚弱。柳吟吟轻轻一叹,道:“你……好点了吗?”
昆仑奴听到声音,缓缓睁开了眼睛。眼珠一点点循着声音向柳吟吟这边转了过来,直到落在柳吟吟的脸上。人却是没有一声言语。
柳吟吟照料病人一向有着非常的耐心,她轻柔地道:“你能听懂我的话吗?”见昆仑奴怔怔的,柳吟吟想大约他也是刚到中土的昆仑奴,言语不通,许是不愿意为人奴役,想逃回家乡去呢。“放心,我会叫人医治你的伤的,你的伤医好前,就住在这里。”柳吟吟的声音无比轻柔,就仿佛担心语气重了会碰坏他的腿一样。“我也是异乡来的,”不管他能不能听懂——也许就因为他听不懂,柳吟吟突然有了倾诉的欲望,“我也没有家了,我知道离开家乡失去亲人的滋味,我会好好照顾你的。”
似乎被这轻柔的声音感染,虽然对面之人脸上没有显出听懂任何语言的表情,但是他的眸光分明是亮了一下。迎上他的目光,柳吟吟看到了那双整张脸上唯一可以用“好看”来形容的眼睛,蓦地心头猛跳了一下。就在不久之前的十里街,她第一次看到躺在车轮下的他时,也是被这双眼睛深深触动,她的心突然抽痛起来,她把目光移开了他的眼睛,她扭过身,向门外走去。正好仆从拿了干净的衣裳过来,她吩咐道:“给他换上,好生侍侯。”
她迅速离开了,走到门边的时候,她甩了甩头,似乎要把什么东西甩开,可是她没有成功,那双眼睛固执地粘附在她的脑中,与另一双眼睛重合了起来,“真像啊……他的眼睛……”
也许,她现在才算明白自己救了这个人的真正原因:她可以在这个黝黑的来自异乡的脸上,找到那个镌在她心底的男人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