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烧鸡进肚,两个人四只手都是油。柳吟吟从怀里拽出一条手帕擦擦手,正思虑是不是要把手帕递过去让男子擦一擦手以做酬答,男子却已经利落地撕下了一块衣襟,放在膝上,拿手指头去抹。柳吟吟端详着他,心想每天吃饭都这么抹手,不知他有几身衣裳好换的。瞧着瞧着觉察有些不对,那男子反反复复抹的皆是一个手指头。方才明白,男子原来是用手指头在衣襟上画着什么。
不久,男子收了手,把那块衣襟递到了柳吟吟面前。柳吟吟接过,借着一点月光定睛去看,同时听见他说道:“这是西坡下山的路径。”
柳吟吟猛然抬头,惊道:“你怎知道下山的路径?”
“当然知道,”男子低头用手平复因撕掉一角衣襟而弄皱的衣衫,漫不经心地说:“三面山腰的九宫八卦阵都是我设的。”
柳吟吟霍然站起,但因坐了很久脚有些发麻,她险些打个趔趄。柳吟吟正了正身子惊异道:“你到底是谁?”
“你不必知道我是谁。马上下山去吧,算日子大约明日天明大寨主就会回来了,那时想走也走不成了。”
柳吟吟凝神看手中的地图。这地图是油渍绘成,很浅,柳吟吟看得很费力。当然,这地图也很安全,如果不是绘者告知,柳吟吟或许同许多人一样,都只会把它当成一块抹手布。
“你怎么还不走?”男子问。
柳吟吟想了想,终是把自己心里话说了出来。“我想,你还是给我绘个我上山时走过的那面山坡的路径吧。那路我熟,下山会快一点。”受了人家馈赠还要讨价还价,恐怕只有傲月山庄的小姐才做得出来。男子真有点哭笑不得。
男子打量了几眼柳吟吟。“你熟?你都记得什么?”
“嗯……山坡底下有块大石头,上山之后,约行八步便是三棵树聚一处,距此大约十六步便是四棵树聚一处,距此大约二十四步便是五棵树聚一处,距此又十六步便是四棵树,距此又八步便是三棵树……嗯,周而复始七次之后,便到山顶了。”柳吟吟转着眼珠回忆一遍路径之后,把眼珠看定了男人道:“便是这面山坡,你画下来吧。”
男子定定地望着柳吟吟,半晌无言。许久,似乎吐出一口气来,说道:“不必画了,就是这个路径,难为你记得清楚。”说完,眼睛不觉又盯了柳吟吟几眼。如果男子知道柳吟吟上山时是被黑衣人大头朝下倒扣在肩上的,或许吃惊更会加倍。
男子当然料不到,柳吟吟自幼便强于记忆,几乎可称过目不忘,书读过一两遍,便记得烂熟。柳吟吟自封为江湖第一女侠,其中的缘由也在此,爹娘教的武艺她看两遍就会了,便自以为看会的东西便是自己的了,遂自诩功夫了得。却不知照猫画虎是一回事,融会贯通却是另一回事。而今夜上山时的路径,极有可能是将来逃跑的路径,柳吟吟哪会不格外留心牢记。
“不过,你还得按照我给你的地图来走,你上山的路径,是大寨主回山时必经的路径,不可以再走了。”男子说道,“西坡是三面坡中最为易行的。你便从那里下去吧。”
柳吟吟没有应声。男子奇道:“你为何不走了?”猛然间他想起什么,唇边漾出一丝自嘲的笑。
柳吟吟面上却是似笑非笑地,心里将那男子嗔怪了十几遍:你也是脑子不灵光的,光画那个图有何用,人都被锁在里面了,当我是蚊子能从头顶上那小窗户里飞出去?
却见男子站起了身。这是柳吟吟进得屋来第一次看到他站起。男子没有说话,直接走到门口。柳吟吟微微错愕,紧随其后。
这木门是由许多个长条木板横铺而成,只见他伸出手去,在中间一块木板的边缘一拔,木板登时从中间断裂,露出了一个长方形的洞口。他把手从洞口伸出去,抓住了外面的锁,微一用力,便听“当郎”一声,那锁落在了地上。男子把门推开,夜风涌了进来。
柳吟吟望着男子的脸,他神色如常,不似刚做过破门坏锁的事,只如从自家后院摘个瓜一般。原来他所说的“这门容易坏”,竟是如此的坏法。
男子手一摆,示意柳吟吟可以出去了。柳吟吟按捺住心头对男子的惊奇,走到了门边,她突然扭身回望了他一眼,他也正望她,四目相对,有一种奇异的感觉在两人的目光中闪现。在这凄黑的夜里,在这陌生的地方,两个人在共同谋划并实施着一件诡秘的事情,这种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的事,是柳吟吟平生第一次遇到,而伴生其中的感觉,也是柳吟吟今生还不曾有过的。只是还有一种感觉,柳吟吟说不清是什么,也许,她迈出这个门,今生今世都再也见不到这个男子了。萍水相逢,原来竟是这样,而擦肩而过,是不是即将发生了。柳吟吟解释不清心头的感觉,也许,那是一种留恋,只是柳吟吟不愿意承认,或者没有时间去承认罢了。
柳吟吟与男子错身之间,到底还是从嘴边溜出了一句她一直想得到答案的话:“你……到底是谁?”
男子眼中闪出“不必问”的神色,湮灭了柳吟吟最后的希望。
柳吟吟一闪身,从门缝里钻了出去。男子的面容最后留在柳吟吟眼中的,是一抹淡定的神情。这种神情,让柳吟吟心中也生出几分安稳。
夜,凄黑静寂,星月俱躲在薄云的后面。山上只有转角处树着几盏火把。也许山腰上的九宫八卦阵果然是极好的屏障,让山上的人都卸了防范。山上值守巡夜的人并不多。这宝珠山山顶便如梯田一般分了几层,柳吟吟刚被擒获时,是被放在最顶层院子,后来被黑衣人扛下了几级台阶,转入了第二层牢房。如果想下山,还要经过下面至少两层院落。
虽然山路上每个隘口都有两名黑衣人把守,但是路旁有山石草木掩蔽,想借此潜下山去,也不是没有可能。柳吟吟整顿心神,刚要潜行下山。便见山下人影一晃,有两个人急速奔上山顶,边跑边呼喊:“大寨主得胜回来啦!大寨主得胜回来啦!”
这两人大喊着一路招摇奔向山顶。同时,只见西面山坡上火把晃动,数不清有多少人,正急步上山,柳吟吟一惊,想起方才男子曾说过大寨主回来会从南坡上山,却不明白,如何此时西坡上竟有许多人,难道大寨主改主意了?柳吟吟所立之处接近山顶大寨,目力所及,能够望见东西南三面。柳吟吟遂移过目光向南坡望去,也见到无数火光,而紧走几步奔到另一侧向西坡望,柳吟吟不禁一呆,居然也有无数人正蜂拥上山。
东西南山坡皆有人影,柳吟吟心头一沉,如果不是那寨主料得有自己这个小囚犯夜半越狱,那就是真打了什么胜仗分三处招摇了。柳吟吟正自惶急,却感觉身后人形一晃,一只手臂被人抓住,身子也不由自主地被那人拽到了一丛灌木之后。虽然柳吟吟已经猜到了是谁,但当余光瞥到了一角黑色的衫子,她还是感到心中平静了下来。
不知为何,现在那个古怪的男人,很让她感到踏实。她感到他身上有一种力量,这种力量能够带给她希望。
男子在她耳畔低语:“三面坡都不可以走了,随我到后山去。”说罢,他前行引路,柳吟吟在其身后紧随。男子对此处地形是相当熟稔,他选了一条逶迤小径,避开了通往山顶大寨的山路,但这条小径树木凑集,有时男子不得不低首而行,便是柳吟吟这般身形娇小,也不觉被一棵斜逸出来的树枝挂住了发髻。柳吟吟不觉低呼一声。男子转回身来,用目光示意柳吟吟不要动,他伸手去解柳吟吟头上的树枝。除了丫环紫叶,还不曾有人摆弄过柳吟吟的发髻,现下居然有人这样做了,且是一个男人,且距离这么近,柳吟吟心头蓦地一紧,竟有片刻呼吸微窒。
男子解开了树枝,顺手把那树枝折断,拿在手中。
二人继续前行,小径的尽头,露出几间房屋的后墙,柳吟吟才发现原来竟绕到了山顶大寨的背后。突然前面几条人影闪过,暗夜里传来一声闷喝:“老三,你去哪里?”
柳吟吟惊得停住脚步,身边的男子没有作声。对面的人柳吟吟认识,正是在山顶大寨她所见过的长着三角眼、身材矮壮的男人,只是此时,他的手中多了一柄大刀。
“老大已经得胜回来,已快到寨中了。”对面男人粗声大嗓地喊道,“奶奶的,你小子出来便出来,知道囚不住你,你他娘的带那丫头去哪儿?二哥我把她送你那里,是给你小子解闷的,可不是让你带她私奔的!”
“二寨主,”男子的声音平和,但却十分诚挚,“我知道你一向对我很好,不过,我还是要得罪了。大寨主去攻打傲月山庄我拦不住,他想要的也得到了,可是,这姑娘已然失了爹娘,不如给她一条活路。”
“你也太慈悲心肠了,那丫头是大寨主特意吩咐要得到的人。奶奶的,你这是与大寨主做对到底啊。我告诉你,大寨主灭了傲月山庄,那丫头爹娘全他妈做鬼了。你放她走,她也逃不掉。你得想想你自己啊,那药攥在大哥手里,惹怒了大哥,你的命……可就不好说了!”
男子听到身边一声痛彻肺腑的惊呼,他知道柳吟吟或许这时才真有几分相信了傲月山庄惨变的真实。男子目光澄澈通透,一切了然。他点了点头:“我知道。不过,我要这么做。”
“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二寨主声音甫落,一把大刀呼啸而至。男子擎起树枝轻晃几下,只用树枝侧迎。树枝上的叶子几下便被刀锋扫落,一根树枝没了叶子,倒更适于做一件兵器了。柳吟吟这才明白,原来男子看似随意地折断树枝,竟有这个用处。只是被刚才二寨主的话语所惊,现下还是心中悲切,神情恍惚。
两个人只交手几下便胜负分晓,二寨主大刀看似威猛,在男子的树枝缠绕之中,便如一个玩物一般不起作用。男子的树枝也留了极大的情面,只轻轻点了二寨主肩上的两处穴道,二寨主的刀便垂了下去,身子也随之软坠在地。
二寨主身后的几名黑衣人,大约也是俱熟悉男子的,根本没有上来招呼,便知难而避了。男子拽起柳吟吟的臂膀,倏地前跃,几步便把这些人甩在了后面。
但听得二寨主坐在地上叫喊:“老三,你想想自己的命!”
男子拽着柳吟吟向前疾奔,披枝拂叶,极力前行,偶尔向山下回望,但见火光星星点点连缀成串,人声隆隆,亦紧紧追随。脚下开始还有石路小径可循,后来便进了林中,脚下尽是石子乱草,穿过林子,眼前出现一堵巨石,柳吟吟正用目光搜索路径,却见男子携着她竟向那巨石奔去。到得近前,才看见巨石之上有一道狭缝,这缝仅一尺余宽,刚够一人通过。男子拉着柳吟吟的手臂,进了这处石缝。
柳吟吟向上一望,见左右两面石壁如刀削斧斫,直立而上,天空仅余一线。石壁气势威凛,望之令人心生忐忑,惟恐那石壁骤然合上。柳吟吟被男子拉着钻出了石缝,眼前豁然开朗。只是这片开阔所在,却让柳吟吟几乎惊叫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