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微微沉了下来,公孙胜带她出了聚义厅,来到后山的小院。
林冲独住的地方,屋里满是空酒坛和摔得粉碎的碗,沐桦惊诧不已,林冲也不是个不会照顾自己的人啊,可这屋中实在颓败得有些看不下去。
“到底出了什么事?”
“这世间最磨人的便是一个情字,林教头便是被它所累。”
沐桦不相信的道“怎么会,把嫂嫂接来他们夫妻团聚不就没事了。”
“她来不了了。”
“什么?”林娘子如此爱林冲,怎么会来不了了呢?
沐桦疑惑望着公孙胜却瞧见他眼睛里悲悯的目光,她猛然醒悟,惊恐的睁大眼睛,身体不由的一晃险些站不稳,她若不来,只有一个原因,“你说嫂嫂她……死了。”
“被高衙内所逼自缢而死。”公孙胜缓缓的吐出来。
沐桦怔然失了神“怪不得,怪不得。”.或许只有这样的绝望才将他变的判若两人。这样的磨难才让他此放逐自己。
她隐隐仿佛感受到那隐忍背后的愤懑与无奈,和沉浸在酒中的苦与痛。
“我听天王哥哥说过你们有旧,你或许能劝劝他。”
沐桦摇摇头“这个我劝不了。世人都道,男子为女子用情太深被视为“惑溺”,我却不这么认为,他们只知道功名富贵的好处,不知道死生契阔的伤心。”
公孙胜心道果然如此“怕是整个梁山只有你也和林教头一样心性,所以有些话只有你讲才合适,你只需让他说话,多说一些心里话便可。”一个人溺水时是最狼狈的,有心人救他,就会本能的被他拉下水,同归于尽,他要想被救上岸,就必须信任来救他的人,不去挣扎,或许才能成功。
屋外的黑云压重了几分,沐桦卷起袖子,顺手就替林冲收拾起来。
林冲一身简单的浅色皂袍像个木头人一样失魂落魄的走进屋,便发觉屋里有些不同了。
抬眼看去有个人还在桌子旁边忙碌着,不禁大怒“是谁让你动我的东西?”
沐桦转过头眉眼轻弯道“林大哥。”
林冲微微有些怔愣不敢相信的道“沐兄弟?是不是我又在做梦。”他咧了咧嘴角,像剥开一层厚厚的老茧般生疼。
如今醉的时候多醒的时候少,连自己都分不清什么是真什么是假。
“哥哥,便是在做梦也是兄弟来看哥哥了。”沐桦轻声说着“自沧州一别哥哥可安好?”
“果然是在梦中。”林冲声音越发的低沉,如一段慢镜头一点点的摇进我们的视野“何来好不好,不过是苟活于人世罢了。”
沐桦摇摇头“不对,我认识的林教头不是一个这样的人,他善良,所有的事都会先替别人着想,他打抱不平为东京的小二解围,他重情重义,必不会在这里醉生梦死。”
林冲苦笑了两声“林教头或许自风雪夜山神庙前杀陆谦开始,原来的林冲就已经死了。”
“而活下来的林冲就像着了魔般,再也收不住了,你知道吗?我居然会为了上梁山去路旁杀人取投名状,幸而遇到杨兄弟,才避免了旁人无辜惨死,后来我又杀了王伦,那王头领,虽然不曾重用我,最后也算收留我了,给我一个安身立命之所,那天我残忍的出刀,从他的头部斜劈进去,从胸膛里抽出刃来……”林冲捂着心口,躬身咳嗽,溅上点点血星。
沐桦心疼的想上前扶,却强自忍耐住,不能急,不能急,当日悬崖边公孙胜劝杨志时就是慢慢循序渐进的劝道。
林冲抹去嘴边的鲜血哽咽的道“而我去接娘子时,才知道娘子已经被活活逼死。”说着拳头狠狠的打在墙上,紧闭双眼长叹一声“林冲无能啊!只恨不得随娘子而去。”
“那你为什么还活着?”沐桦努力压制着自己的情绪冷声道。
“为了晁天王与梁山的一场情义,为的是高俅老贼的项上头颅。”林冲张开眼道,却连说话的力气都快没了,这是他上山以后第一次如此痛快的说话。
梁山兄弟哪怕亲厚如晁盖都只知道林冲被高俅所害,却不知其中原委,不知他心思意念为何,有些事无法问亦是无法说,林冲便更加沉默,只是饮酒饮酒。
今日方能把心意一吐为快。
沐桦站起身来,走到窗前,推开窗户。湿润清新的空气扑面而来,不知何时下起了雨,大雨哗哗,随着轻风舞动,仿佛一道水帘悬挂天际。
整个梁山泊都被笼罩在一片烟雨蒙蒙之中。窗外寂静无声,平日里船来人往、波光四起的水面,现在却像是一块含烟笼雾的镜子,
雕花木格窗前,风动清凉,红绳上系着麦穗形风铃随风摇摆随风飘荡,发出清脆声音,悦耳明亮,林冲似被铃声吸引慢慢抬起头来,静静的听着,那轻叩心门的声音。
沐桦抬起眸子望望窗外的梅子树,茶褐色的眼睛若明珠灿烂,似洁瑜无暇,细密的雨水不时的从浓密的叶子间滑落“听人说,风铃的声音像梵曲会让人心变得很宁静,平和。”
清脆的铃声可以穿透世俗的诱惑层层的覆盖,倘有活路,或逃躲去,或尽力蜷缩起来,只盼有此刻宁静,
沐桦轻声说道“哥哥,你离开沧州后,我便去了东京。”
林冲怔然“你见了我的娘子?”
“见了,嫂嫂说她会一直这么等下去,就那么一直等下去而已。直到有一天,相公带着最熟悉的笑容,出现在她面前,带她离开。”她微微顿了顿“公孙道长说过,若是人心中有执念必会牵扯如线,你也须耐心的等着,等着嫂嫂接引,好过彼此错过永生永世的分离。”那低低却温润的嗓音,似配合这铃声,缓缓的送进人心中。
林冲眼中迷惑起来“真的会等到吗?”
“哥哥既然相信世上有鬼神之说,便该相信,你不是她合格的夫,她却是你忠贞无二的妻,她怎舍得不来接引你,只怕哥哥等不及生生错过了。”
愈害怕失去的人,愈容易失去,愈想得到的,就愈要放手,放手很难,却别无选择。
沐桦抱起一旁的酒壶。“兄弟相逢,你我今日不醉不归如何?”
“或许老天惩罚我,让我也尝尝等待的滋味,若能换的重逢之日,我也心甘。”林冲微笑着说完这句,便接过沐桦递过的酒,一饮而尽。
窜进喉头的酒很辣,一阵一阵撕心裂肺得灼人,一口气将那碗酒饮完,林冲大喊一声:“痛快!”
两人你一碗我一碗,骂朝廷,骂皇帝,骂高俅,骂着天地,只想把那满腔忧愁都吐出来。
窗外雨声悄然的轻谧,丝丝缕缕,仿佛春风与春草的轻微触碰,只有风铃清脆悦耳的叮当声,不关风月,无事缠绵,却莫名的亲切。
门外站着一个男子,那一如既往的青衣道袍,像是破云而出的一抹晴朗。紫竹伞下水墨般俊美的容颜仿若浅浅辰光,静静的看着屋中的人。
这丫头倒是学得快,自己只教了她几句话,她便能按照自己的想法营造出一个情景,一步步开导,倒是自己小看了她。
把手中准备的另一把伞放在门外,轻轻笑了笑转身走了,那笑容是不是仅仅是因为沐桦的难得聪明而微笑,抑或是,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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