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过小炉上温着的酒壶慢慢斟上一杯再放回原处,将手里装着琥珀色醇香酒液的小酒盅凑到唇边浅啜一口,白曦满意地咂咂嘴才转头对身后不远处睡眼惺忪的女子笑,“睡饱了?”
“唔……”掩口打个呵欠,滕艾也不管自己蓬头垢面的邋遢形象,就这么大摇大摆地走过来一屁股坐在白曦身边空出来的软椅上,好奇地东摸摸西看看,“咦,这些东西看着好眼熟……”
“我家小艾艾果然识货,”递过去一只小酒盅,白曦神秘兮兮地凑到滕艾耳边,“司造仙君的秘藏,全套的哦!”
无言地看看喜滋滋的白曦,暗叹这人脸皮实在够厚连做贼都能做的这么理直气壮面不改色着实令人望尘莫及,掂掂手里不知什么材质却看着就很贵重精致的酒盅,再看看造型独特烧的正旺的火炉还有上面飘香的黄酒,滕艾替司造仙君那个小气鬼惋惜的同时不禁捂紧了腰间的百宝袋——
白曦这厮的黑手实在伸的够长,自己这点家当虽然有点不太够这位大爷看但还是自己拿着比较妥当。
白曦看看滕艾捂着腰侧脸上阴晴不定,立马关切地探手摸上她的额头,“怎么了?生病了?”
孰不知自己已经被对方在心里将“小人”两个字诠释了个彻底的白曦被滕艾猛地拍掉额上的手,还没来记得发怒就又被滕艾拉过去,煞有其事地看着自己的掌心研究了半天才抬头对脸上慢慢爬满乌云的男子谄媚道:“龙君大人好命格啊!”
“哦?你还会看手相?”
第一次被滕艾主动握着手,白曦心里哪还记得其他的,满脑子都是自己手上传来的女子皮肤细滑的触感,当下有些心猿意马随口敷衍。
“唔,跟别人学了点,”摸摸脑袋,滕艾又仔细看了看白曦掌心的纹路,“龙君自幼聪颖,资质过人且心思缜密性格沉稳,总而言之就是一句话‘惊才绝艳,天下第一’啊!”
“……你个马屁精,”越听越不对味,白曦抽出自己的手点点滕艾的脑袋,笑骂,“说谎之前也不知道把心思藏藏好,满脸都写着‘骗人’两个字让人想相信都难!”
滕艾捂着脑袋见白曦脸色好转不再追究自己的大不敬,心中不由松了口气,唯唯诺诺地接过白曦大人赏赐的美酒,感受着火炉周围将寒意隔绝地彻底的烫贴温度,感叹生活理当如此才对得起自己。
余光瞄到滕艾那享受的模样,白曦又往炉子里洒了些粉末让它烧的更暖些,然后捻起小碟子里嫩黄的姜丝看向只顾自己舒服的女子,“要加姜丝或者梅子吗?”
“唔,煮黄酒当然要加啦!”只动嘴坚决不动手的某人点点头,毫不愧疚地指挥尊贵的龙君大人干活,“姜丝少放些,梅子酌量就行。”
白曦也没多说什么,深深地看两眼微眯着眼的滕艾还真的依言干活,倒让半晌回过神来的某人很是忐忑了一番。
两人相安无事地坐了许久,喝喝酒看看风景偶尔拌两句嘴虽然对话不多气氛却慢慢转好,没了生分看上去也比较像两个朋友在度过轻松的闲聊时间。
夜更深一点的时候,天空中开始飘起轻柔的雪花,似乎就在须臾之间漫天纷纷扬扬的白色棉絮在眼前织出一片宁静的天地,没有了喧嚣,没有了追求速度的浮躁,整个浮华的都市在这雪夜里都显出一副温驯可人的模样。
白曦选择住宅的眼光很好,他们面向的这个方向再没有什么过高的建筑可以遮挡住自己远眺的视线,如此一来几乎小半个城市都一览无余地出现在自己俯瞰的视野中。
滕艾从这方十几层楼高的半月形露台往外看去,点点灯光偶尔在飞雪间闪现却是比晴天时天上的星光还要温暖,心中便有些微的满足和感动流淌出来,侧头看看旁边专注缓缓搅拌着新添进去的酒液的白曦,一些话还没来得及深思熟虑就脱口而出。
“白曦,我们以前是不是在哪里见过面?”
手上微微停顿,白曦对上女子如画却微带疑问的眉眼,然后垂下眼睫掩去眼中的光芒,薄唇一勾,“小艾艾,莫不是你现在才发觉自己早已对本君芳心暗许?能想出这么句搭讪的经典用语真是难为你了。”
滕艾登时闭上嘴,满脸鄙弃,“龙君误会,小的眼花看错了。”
刚才有那么一瞬滕艾确实想起了在花精一族受伤时做过的那个梦,虽然一直没怎么特别注意过白曦的脸究竟长成什么样(主要是一直被他压榨地没时间观察),但梦里小小的君彦慢慢蜕变后化成的男子脸庞,现下想来确实和白曦的很相似——难道是自己做的预知梦?
再偷偷看看白曦似笑非笑满是阴险的脸,滕艾抖抖肩,好吧,自己要是能预知岂会落到此步田地?果然像余喵喵那种精通占卜预测的能力是需要与生俱来的天赋的!
白曦冷眼看着滕艾在自己面前时总是变幻莫测的脸色,无力抚额不知该高兴这丫头对付别人时总是精明强悍面对自己却正好相反的特殊待遇,还是该悲叹自己的情路注定显而易见的艰难。
也不知道她是不是想起来了什么,不过时间过去那么久了照滕艾这种顽劣的性格应该是不太可能记得当年的事的,白曦苦笑着把酒盅凑近嘴边抿一口,努力回忆自己是不是在某个不知道的时候得罪过月老那小人。
“对了,龙君大人,那只蚰蜓和那个女子……”蓦然想到了什么,滕艾有些紧张地看看远处,“小的想……”
“想出去看看他们有没有被妥善处置?”白曦捏了颗梅子丢进嘴里,歪着头看滕艾满脸受伤,“原来本君在你眼里就是这般不中用的形象。”
……您老不是不中用,简直是太厉害了,不然我怎么会还没来得及走出几步就睡的人事不知……
滕艾暗自翻个白眼,赶紧赔笑,“哪有这回事,龙君行事一向低调,小的是怕您老人家做了好事还不告诉小的……”
被夸得通体舒畅的白曦笑眯眯,捻起一颗梅子塞进喋喋不休的滕艾嘴里,看着女子被酸的扭曲着脸还要强忍的表情,格外顺眼,“放心,小艾艾的事就是我白曦的事,善后问题自然也得做的漂亮。”
滕艾狗腿地不住点头,满脸崇拜——白曦这人办事比人品可靠多了,他说让放心就是真的可以放心。
捂着被酸地没了知觉的腮帮子,滕艾小心翼翼地觑着云淡风轻的白曦,嘴巴张合了许久才期期艾艾地挤出一句话,“龙君不好奇么?”
明显听懂了滕艾指的什么,白曦做出个洗耳恭听的姿势,“小艾艾愿意说了?”
别人不说,自己即使再好奇再帮忙也不问,滕艾不知道白曦是不是一直这么对待身边的朋友——自己勉强可以算是他的朋友吧——但这份无言的体贴,就这么轻易地让滕艾觉得感动。
现在想来,其实明着看白曦总是在欺负自己压迫自己,但那些他从没有说出口的细节里点点滴滴都是细致入微的用心,所以,白曦这个人也不是那么差劲嘛……
危险地眯眯眼,白曦一个爆栗打在滕艾脑袋上,“又在心里说本君坏话,嗯?”
“没没没,”一把抱住白曦再次抬起的手,滕艾腹诽果然人就是经不得夸原形这么快就毕露太不给面子了,脸上却堆满笑,“小的是在梳理思路准备给龙君大人讲故事解闷!”
“……梳理好了?”斜着眼俯视滕艾,见女子点头白曦挥手,“开讲。”
……您老以为说评书啊……
悲惨地自怜一会儿换来白曦的白眼,滕艾摸摸鼻子,清幽的声音在轻轻回荡在静谧的夜色中。
其实故事也挺简单,彼时正值西方极乐举办佛法讲道,几乎全天庭的仙君仙子都出动去参加,而一个年幼轻狂的小仙子对那些听的云里雾里半晌不知道说的什么的禅语很不感冒,于是呆了没两天就趁着没人注意偷偷离开自己师尊身边,溜出去玩耍了。
带着自己的好朋友灰鹤小九一路畅通无阻地下到凡间,那小仙子隐去二人的身形惬意地趴在小九背上低低飞着,兴奋地跟小九讨论看到的一切,最后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来到了一片广袤的原始森林上方。
此时,觉得索然无味的小仙子正欲驾着小九返回天庭,却注意到远处的密林中间缓缓升起一股浓重的怨气,当下便不顾小九的反对直奔那怨气而去,却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一时起意的一意孤行代价会那么惨痛。
疾驰到跟前小心地在一棵繁茂的古树上隐匿好,那仙子才透过树叶缝隙往怨气产生的源头看去,只一眼,便两眼冒火怒气横生险些泄露了行踪。
眼前是林中的一弯小湖,湖旁一只已然现出半截原形的巨大蚰蜓正伏在一个浑身****,身下已经血肉模糊的女子身上行那苟且之事,奄奄一息的女子再无力挣扎却满嘴鲜血明显是不堪忍受这屈辱咬了舌,谁想到吐出半截舌头也没死成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被妖怪强暴,那股强烈的怨气正是从垂死女子血淋淋的口中溢出!
躲在暗处的小仙子自知修为肯定敌不过那只道行颇深的蚰蜓,却无论如何也没办法就这么丢下那女子让她生前惨遭不幸死后变为厉鬼为三界难容,只得示意身边的小九去请此间的山神土地,而自己先绊住这害人的妖怪。
谁知他们还没来得及行动,就已经被惊觉的蚰蜓精发现了,小仙子赶走小九硬着头皮仗着自己小巧灵活跟他打游击,但那蚰蜓精也不是吃素的眼见一个貌美的小丫头就已经动了色心,再加上她身上的内丹有仙家的味道正是给自己增加修为的好机会就更不能放她走,于是手上的招数越发凌厉。
如此一来,本来格斗和厮杀的实战经验就少的仙子立马捉襟见肘,不一会身上就挂了彩,血的味道更加刺激那只已经杀红了眼的蚰蜓精,在半空瞅准时机张开前螯就要把被逼得无处可退的仙子剪成两段。
讲到这里,滕艾微微顿了顿,偏头对面色平静深深看着自己的白曦笑一笑,才又看向茫茫的苍穹脸上浮现出淡淡的悲戚,“是啊,为什么当时明知打不过还不跑呢?若是跑了,说不定……可是,怎么能跑呢,若你看到那种本来绝望却又燃起希望的眼神……”
缓缓摇摇头,滕艾晃掉眼前的幻影,继续讲述。
后来,是那实在不放心去而复返的小九千钧一发之际抢到仙子和蚰蜓精中间,用自己的身体护住已然吓呆了的仙子生生挨下了那一击,当时仙子就看到喷涌的鲜血将对面的妖怪淋了个透湿,噙着泪飞速后退几步将重伤的小九带离。
一手环着被听自己话的小九携着至此还没有放开的女子,一手撑着摇摇欲坠的灰鹤,惊恐的仙子再顾不得身后桀桀怪笑的妖怪,使出全力拼了命的往天庭赶。
一路穷追不舍,三个伤员的速度怎么可能快得过那蚰蜓精的,眼看着就被慢慢追上,仙子也不敢回头身上早已酸痛麻木地没有知觉,只能闷着头往已经可以看到的南天门飞奔。
突然怀里的女子动了动,在仙子不解的目光中张开没了舌头的嘴咿咿呀呀说了句什么似乎又笑着向她点点头,然后就见女子那双曾经美丽的大眼睛里闪过诀别在仙子还没来得及的阻止中,一个翻身背靠着仙子固定好身子顺势扯过她别在腰侧的短剑,堪堪迎向已到面前的蚰蜓精,扑过去紧紧抱住蚰蜓狠狠一剑刺在他关节连接处,与他打成一团。
就这么短短弹指间,等仙子稳住身形回头看去,却刚好看到发狂的蚰蜓精将那女子扯成了碎片,那些没有仙法和深厚道行保护的残肢瞬间消弭在九重霄的戾风中,荡然无存。
蚰蜓精错失良机,不甘地看看不远处的天庭掉头离开了。
恍惚间,仙子似乎看到自己的师尊奔出来接住自己和小九,力竭的她两眼一黑便晕厥过去。
等仙子再次醒来,伤重的小九已然到了弥留之际,她不知道神仙有没有来生再世但却明白是自己的一时任性害了最好的朋友,那种罪恶感还有救不了小九的无力感在灰鹤死去的那一瞬间,差点让她坠入魔道。
好在她师尊发现的及时,告诉她这是小九命定的劫数,注定要发生本就无法避免,好在仙子回来的及时保住他的元神,这样一来小九其实并非消散在三界不复存在,而是进入六道轮回等于渡劫去了。
于是,那小仙子就放心了,继续安安生生地在天庭混日子。
滕艾深深吸口气,脸颊上有些赧然,“啊,龙君大人听我唠叨了这么多也该烦了,小的这就去看看有什么材料好给龙君做些下酒菜!”
说完,挣开不知何时就跟白曦交握在一起的手,一溜烟往厨房跑去。
白曦静静地收回自己手,拿起空了的酒盅斟满,神色悠远。
于是,从那时起,那个小仙子就一改往日的懒散变了个人似的对修行术法格外用心,小小年纪就已经是整个天庭年轻一辈中的翘楚。
收起了往常顽劣散漫性子的仙子博学多才且乖巧讨喜,不久就从一个不起眼的小小仙子,成为上至神君诸仙下至仙僮神兽都乐于与之相处的伶俐后生和良师益友。
那个几乎在一夕之间性格大变的仙子,叫做滕艾。
听着厨房里传来的做饭动静,白曦在深深的嫉妒之外突然有些庆幸,还好,那个小九已经不在了,不然,依照这死心眼丫头只对自己认定的东西有兴趣的冷漠秉性,自己怕是根本就没有机会。
只是,你流连人类社会这么久,恐怕不只是因为要追查那蚰蜓精吧……
转动着酒杯看里面琥珀色的美丽液体打着旋,白曦仰首如数倒入口中,美酒的浓厚,姜丝的微辣,梅子的酸甜一瞬间充斥在味蕾上,就像人的心情,总不会那么简单明了,偏要同时混合着不同或者相反的情绪才显出短暂生命的多姿多彩。
微微眯了眼轻轻靠在椅背上,白曦本就被老天眷顾的惑人面庞在此刻更添了份动人的慵懒,伸手接住一片羽毛似的雪花,看它在掌心里慢慢化成晶莹的水珠,蓦地唇角绽开一朵绚烂的笑靥。
冰凉的雪花好看,剔透的水珠柔韧,就算看着再怎么不一样,又因为什么不一样,它们二者可不本来就是同一种东西么?
端凭个人本事,若有能耐总是能让它变成自己想看的模样的。
就像人一样。
看着眼前弯着细白优美的颈子专心布菜的滕艾,这女子不修边幅的模样哪里有那些个整天黏在自己身边的女子们好?
若有所思的白曦思考良久最终耸耸肩,既然喜欢,自然是不管什么样子都喜欢的,如果把她变成自己想要的那副模样……唔,好吧,那么一来确实没什么意思,还不如自己画一个来的又快又省劲。
看来,都是命中注定的劫数啊……
一旦想通了其中的关键,人便会心情很好,所以,当白曦和颜悦色地给滕艾夹了一筷子菜的时候,滕艾警惕的表情也没能影响白曦高昂的兴致——
“小艾艾,跟本君回水晶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