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髻金泥带,龙纹玉掌梳。
走来窗下笑相扶,爱道画眉深浅入时无。
弄笔偎人久,描花试手初。
等闲妨了绣功夫,笑问鸳鸯两字怎生书。
——《南歌子》欧阳修
幽暗空旷的大殿内,鎏金的瑞兽香炉口中不断升起袅袅轻烟。
层层叠叠的纱状帷幔深处,白玉台阶顶端那座铺着绵软毡毯的宽大宝座上,静静卧着一个呼吸均匀的白衣女子。
然而近望去,却不难发现一行清泪正缓缓滑过这熟睡中的少女眼角,然后沁入浓厚的墨发中。
在两侧墙壁上如豆的灯光照射下,碎水晶般晶莹剔透的泪珠映在她玉脂似的皮肤上,衬得那本就纤柔婉约的脸庞更加楚楚动人。
也不知少女做了什么梦,只见深陷梦境无法自拔的她表情慢慢由凄楚转为怨怼,接着一抹狠厉闪过,那花瓣也似的双唇轻轻开阖无意识地呓语,
“为什么,为什么,明明,明明你先遇到的是我啊……”
“呜……”
脑袋两侧绑了两个包包的小女孩跪坐在地上,泪珠成线地砸在眼前碎成几块的白玉小牌上,一边颤颤巍巍地努力用白嫩的小手将玉牌拼好,一边咬紧下唇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当玉牌终于被勉强拼凑完整能看得出上面栩栩如生的凤凰图案,还有娟秀的“迦陵雪弥”四个小字时,一只穿着黑色软缎靴子的脚却突然一脚踩上去,并且直接就着少女护着碎玉的手狠狠碾了碾,丝丝缕缕鲜红的血顷刻就蜿蜒了出来。
怔怔看着那刺目的颜色,地上的女童却没有抬头没有尖叫甚至没有挣扎,直到头顶上方传来一声讥笑——
“就凭你也配被冠上‘迦陵’这个姓?你娘到现在都不肯说你爹真是谁丢尽了我们凤族的脸,你这个有娘生没爹管的野种!”
此话一出,周围立刻响起一片此起彼伏的嘲笑声。
显然这种情况女孩已经遇到过很多了,只见她木然地就这么任自己被踩着,在那充满恶意的人身侮辱和笑声中一点点坠入深深深深不见底的幽渊,眼看着就要溺毙在其中。
“有娘生有爹管就很了不起吗?不过看起来也没把你教的多好嘛,单找软柿子拿捏,还不是人渣一个。”
轻轻泠泠的娃娃音突然插了进来,黑靴子的主人明显被吓了一跳立即缩回脚,顺着周围同伴的目光望向说话人的方向。与此同时,险些被自己的意识毁灭的女孩也突然回过神来,下意识抬了头。
来人看起来不过是个比他们年纪还小的男童,面容精致粉雕玉琢看起来很是贵气,特别是那双瞳子颜色极黑的凤眼微微一挑,虽然个子不高却硬生生让人感觉一股磅礴的气势迎面压来。
“你是什么人?”一看是个小毛孩子,虽然对方看起来很拽但黑靴子很快恢复了气势,仗着自己这边人多且年龄大些毫不客气地鄙夷。
小小少年背负着双手,面对七八个看起来很不友善的少年悠闲站定,眼角扫过还坐在地上梨花带雨看着自己的少女时不由皱眉——这就是母亲好友的女儿迦陵雪弥?
然而想归想,少年面上不动薄唇微扬对出声的黑靴子露出个凉凉的笑,“啧啧啧,你这个有爹管的还真不知道询问别人名讳来历前,要先自报家门吗?”
话音一落,黑靴子的脸立马青了,还不等他有何反应他周围那些锦衣玉带的伙伴就开始了七嘴八舌的发难。
“你!这可是凤族迦陵鸢,休得放肆!”
“就是,你是哪里冒出来多管闲事的也敢在这里大放厥词?!”
“你是什么东西?这么护着这野丫头,难不成是她小小年纪就勾搭上的小夫君?”
……
“等,等等,”被同伴间接爆出姓名一直没出声的迦陵鸢视线落在对面少年肩头突然一呆,勉强把目光从那里的一小片不太显眼的云霓图腾上调开后才神色复杂地开了口,“你,你是白祈龙君的独子,白曦……”
虽说是猜测,但迦陵鸢已经基本可以确定面前的这个小孩子,应该就是那个当今被渲染地神之又神的龙族之主白祈的儿子无疑——那种特殊的云霓图腾向来是白氏一族的家徽,而且每个人的都不一样,图案的排列隐隐都构成了主人的名字。
而这少年肩头的,仔细看去赫然就是一个龙飞凤舞的“曦”字!
所以,当迦陵鸢的话一说完,几乎所有人都不可思议地瞪着面色如常的白曦再不敢张嘴,而其中最惊讶的莫过于一直只顾瑟瑟发抖的迦陵雪弥了。
在她朦胧的视野里,已然有了未来俊俏模样的小少年仿佛顶着五彩的光环,就这么顶天立地出现在她的面前替她出头为她解围,就像,他是她的守护者。
心笙一阵悸动,迦陵雪弥本来平静的心湖不知何时竟泛起层层涟漪——
白曦,白曦,你就是娘亲说的那个白曦吗?
你,就是我未来的夫君吗……
英雄救美,这就是他们第一次相遇。
虽然,彼时那英雄也不过是个豆丁,那美人也不过是个被眼泪鼻涕糊了满脸的双髻小丫头。
所以,在这种老套的剧情里终于有老套的情愫暗生,但可惜的是,接下来那么漫长的岁月里,这份最初也最单纯的感情却似乎一直在单方面一步步加深。
而这本该有个知恩图报以身相许,或者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美好结局的故事,却让人看到了开头意料之内地猜错了结尾。
很久很久以后,眼看着所爱之人与自己背道而驰渐行渐远,注视着别的女子亲昵的样子时,迦陵雪弥总是忍不住问自己究竟是那一环出了错,明明是自己先遇到他的,为什么他的目光总是那么疏离,拒人于千里之外。
为什么?
为什么?
我迦陵雪弥,如今有哪一点比不上她?
似乎被这无声的呐喊刺激地不轻,呓语中的迦陵雪弥猛然惊醒终于缓缓睁开双眼。
呆呆看着漆黑一片的天顶,她不断告诉自己不要怕,不会再有人欺负自己了那些坏蛋已经全部消失了,现在谁见了她都要恭恭敬敬喊一声“公主“,她已经不用那么卑微地战战兢兢地任人欺侮了……
好不容易抚平心悸重新冷静下来,刚刚那个没有做完的梦作为回忆再次慢慢涌到迦陵雪弥眼中,如乌云般遮住那双大眼睛里的最后一丝神采。
那天的事,其实并没有因为小白曦的出现就发生什么实质性的变化。
当以迦陵鸢为首的那些族里或者其他族中有权有势的公子哥们,从最初对白祈龙君的忌惮中恢复过来后,环顾一下周围人烟稀少的环境就互相交换着眼色逐渐向白曦包围过去。
这次他们是跟随自己的父母和长辈来天宫参加天帝寿诞的,大人们都在忙着正经事根本顾不得他们这些本来就是来凑热闹长见识的小孩子,所以,就算群殴了某些不长眼的人如果不打脸的话,在那么多外人面前他肯定也不好意思说自己被欺负了吧?
迦陵鸢他们的算盘打得响,这是怎么也没料到眼前这个比自己矮了快一头看起来弱不经风的小正太是个怪胎,他的实际年龄与外表实在相差了不是一点半点。
所以,当八九个人陷入苦战而且每个人都不同程度挂了彩后,再看看白曦,就算他也发髻微散衣衫破损狼狈不已却仍没有出现力不从心的迹象,几个人终于意识到不对开始慢慢萌生了退意。
“呼呼……”趁着双方停手暂时休战,迦陵鸢抚着被一掌拍中的胸口重重喘气,“死丫头今天暂且饶了你,日后我们再算账!咱们走!”这话正合几个少年的意,当下他们再也顾不得面子还有一旁虎视眈眈的白曦,争先恐后地便一窝蜂地迅速跑远了。
白曦也不拦,就这么一直目送着人走完才苦恼地看看自己破破烂烂的衣服,随即无奈耸耸肩,对从他们开始打架就完全呆住直到现在都还没回过神的迦陵雪弥淡声道,“走吧,我娘让我找到你之后把你送回家。”
这是白曦跟迦陵雪弥说的第一句话,语气谈不上好倒也还算和善。
被突然出声的白曦吓了一跳,迦陵雪弥蓦然回魂也不敢看对方脸上脖子上的伤,低着头匆匆把碎玉收好就准备起身,然而因为跪的太久血液不流通还没站稳腿就一软险些再次跌在地上。
幸好白曦眼疾手快在一旁扶了一把,虽然他几乎立刻就收回了自己的手但这种关心还是让自小就没什么朋友的迦陵雪弥心头一热,鼻尖酸涩不已。
“谢,谢谢你……”喏喏的声音带着颤抖,听起来就像时刻担惊受怕的小白兔在说话,“对,对不住……你的伤……”
“不客气,这点小伤没什么事。既然你没事了那就跟我走吧,迦陵伯母恐怕要等急了。”简洁明了,说完利落地转身就走。
大概也知道对方应该看不惯自己的维诺软弱,惭愧无言的迦陵雪弥就真的乖乖在后面跟着,不时抬眼偷偷瞄一眼几步外的背影再红着脸甩甩头,然而她没看见的是,背向着她的白曦脸上一闪而逝的不耐。
他对刚刚混战时这女孩的反应实在不敢恭维,虽然本来就没指望她能帮上忙但好歹也知道下自保不给人添乱吧?就只是那样傻傻地坐在战圈边缘,幸亏那些人没想到制住她来威胁自己,不然……
女孩子柔弱固然是惹人怜的,被男人保护也是应该的,但总会有各种各样的意外存在,除了指望别人首先自己起码也要有意识去保护自己啊不是吗?
其实今天这个叫迦陵雪弥的女孩子被欺负的全过程白曦基本上都看在眼里,不要说他心肠硬直到最后才站出来,要不是白曦娘亲三令五申那是她好友迦陵浅歌的女儿或许更有可能是白曦未来的妻子,别人怎么样跟他有什么关系?
更何况,她本人自始至终都没有反抗过一下,救她干嘛?
不过也真想不到凤族独挑大梁的迦陵浅歌,其女儿的性格竟会是这种文弱到近乎懦弱的地步,还有更奇怪的是,凤族的女皇真的一点都不知道自己的女儿被人欺负的事吗?又为什么从没有过问过呢?
算了,人家的家务事自己管来干嘛?
白曦心思电转,在拐过一个角终于看到一扇朱漆大门后停了下来,微微侧身对身后一直垂头不语的少女道,“好了到了,你先回去换换衣服包一下伤口吧。”
“啊?哦好,”少女倒是很温顺,抬起脸欲言又止番最后露出个羞涩的笑容,“白,白曦哥哥,今天谢谢你,雪弥……雪弥先回去了……”
说完也不等对方有何反应迦陵雪弥就飞快往前跑去,等推开门才怀着小小的希冀回过头,在看到依旧站在原地目送自己的白曦后心头忽然泛起一丝甜意,从小到大还是第一次再回过头去仍然能看到别人呢,更何况是他……
本来听了迦陵雪弥那句轻柔的“白曦哥哥“就隐隐觉得有些别扭的白曦看着门边回头对自己摆手的少女蹙眉,他没立刻就走只是要确认自己辛苦送回来的人不会出什么问题而已,她不会误会什么了吧?
回忆到这里,仰面躺在宝座上的少女终于缓缓伸出手覆在自己眼上,喃喃出声,“要是,当时我没有临时改变主意决定跟上去,会怎么样呢?我会不会,就可以不用这样一而再再而三地错下去了……”
然而,就算是他们几乎无所不能的仙,过去那已经凝固了的时间也是不可改变的存在。
那天关上门之后,迦陵雪弥却又突然想跟上去看看白曦下榻的地方,就这么鬼使神差地她就开了门偷偷跟了上去。
门外早就没了那道身影,迦陵雪弥没头没脑地也不管方向四处乱逛,渐渐地她偏离了原本规整热闹的街道,在路过一座种满奇花异草的美丽花园时终于不经意听到那个熟悉的声音。
“仙子姐姐安好。”
轻轻柔柔奶声奶气的嗓音,半点没有刚才跟自己还有迦陵鸢说话时的成熟清冷,迦陵雪弥听的一愣便立马往篱笆后躲了躲,只露出一双眼睛往远处看去。
虽然看不到背向着自己的白曦的表情,但却能清楚地看到被他称为“仙子姐”的人的脸。
那是个穿着浅绿色衣衫的少女,跟自己差不多年纪却有一种让人不自觉信服她的气质,现在那少女一双宝光璀璨的大眼睛微微弯起,琼鼻下饱满润泽的樱口也轻轻勾着,墨发三千雪腮凝肌,就这么寻常一笑间便生生把四周绚烂多姿的花朵都压得黯然失色了。
惊叹间,迦陵雪弥也忍不住黯然,这样的女子果然能担得起那一句“仙子姐姐”呢……
走神片刻,待迦陵雪弥再抬头看去,那绿衣少女已经牵着乖巧无比的白曦往更远处走去了,间或偏过头笑盈盈地给身旁好奇的白曦说些什么,听得少年啧啧称奇。
即使隔得老远也能看得出来,他们两个人相处得很愉快,而且白曦脸上那始终没有散去的笑意下面,隐藏了一种让迦陵雪弥觉得心痛的东西。
姹紫嫣红的花园背景中,一双金童玉女般的璧人,那画面真的很美,但看在这个只敢躲在一旁的小小偷窥者眼中,却让她渐渐萌生了些可怕的念头。
为什么,她所在的地方都阳光明媚鸟语花香?
难道就因为她是天宫仙子,而我是没爹的野种吗?
为什么,你明明先遇到的是我却把那种目光给了别人?
难道就因为她像火焰一样温暖漂亮,而我却只是阴影一般的存在吗?
为什么,我,要事事忍让,要眼睁睁看着这一切……
我,不要忍了。
不要,再忍了。
因为,不想把你也忍让出去……
我要变强。
即使不择手段,我,也不想再这样下去了!
于是为期数天的大宴中,本来不起眼的凤族公主迦陵雪弥凭着聪慧和悟性被西方佛祖看中,收为弟子。
自此,那个曾经胆小懦弱任人宰割的少女便彻底消失了。
等到她慢慢长成再次归来时,驻扎在她心中的,却不是佛祖宽宏慈悲的谆谆教导,而是,曾经年少时几乎改变了她一生的那个执念。
如今的执念,却变成了恐怖的心魔。
宝座上的少女放下遮住眼睛的手坐起身,高高俯视着座下空荡的大殿脸上终于露一丝笑意,然而却在这阴森的环境里更显狰狞可怖。
凤髻金泥带,龙纹玉掌梳。
——白曦,你知道我看着你的背影看了多少年吗?
走来窗下笑相扶,爱道画眉深浅入时无。
——白曦,你知道我看到你只在面对那个人时才会卸下冷淡的表情,露出最真实的你的感受吗?
弄笔偎人久,描花试手初。
——白曦,你知道我为了能站在你身边配得上你,付出了多少努力都做了什么吗?
等闲妨了绣功夫,笑问鸳鸯两字怎生书。
——白曦,我变强了,不再是当年那个不会自保只能拖人后腿的小丫头了,你怎么能,还是不看我呢?
你怎么能,怎么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