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日上午,A城某游乐园内,人满为患,热闹非凡,这个年代娱乐项目还不算多,但足以让这个地方成为孩子们的天堂。
空气里飘着奶香,耳畔充满了银铃般的欢叫。
人群中,一位年轻的母亲怀里抱着个两三岁的小男孩,手里还牵着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两个孩子衣着鲜亮,长得粉雕玉琢十分可爱,尤其是那个小男孩,乌溜溜的大眼睛像两颗黑葡萄,肉嘟嘟的脸蛋让人看了忍不住捏两下。
尽管周围随处可见粉嫩嫩的小孩子,这样的组合也足够吸引人眼球,能拥有如此出众的一双儿女,实在是令人羡慕至极。再看那母亲,身材高挑,容颜秀丽,衣着时髦,难怪,难怪……
滴滴答答有音乐伴奏的旋转木马很受欢迎,四周围满了等待的家长和孩子,母亲蹙眉,看来只能先等一等了。
天热人多,还没开始玩,两个孩子脸上就冒出亮晶晶的汗水。
“妈妈,我渴了。”小女孩仰着头可怜兮兮的说。
“先忍一忍,等会儿妈妈给你们买饮料。”
“小睿也要其冰凉凉。”怀里的小男孩忽然伸出胖乎乎的小手指向旁边小朋友手里的美味,垂涎欲滴,大大的眼睛里闪着浓浓的期盼,那可爱的模样,仿佛提出天大的要求都没人忍心拒绝。
母亲松开牵着女儿的手,捏捏儿子的小鼻子,宠溺的笑:“好,妈妈给小睿和姐姐买冰凉凉。”
“巧克力。”小男孩稚气的补充。
“嗯,好,要巧克力味道的。”妈妈嘴里敷衍着,刚好看到旁边盖着凉棚的休息区空出两个座位,忙带着孩子们过去把他们安顿好,叮嘱女儿看好弟弟不要乱跑,才放心离去。
两个孩子手拉手端坐在木椅上,小女孩眨着一双好看的丹凤眼,问弟弟:“小睿喜欢旋转木马吗?”
小男孩软软的回答:“喜欢,小睿要骑马。”
她揉揉弟弟的头发,笑着问:“一会儿和姐姐骑一匹马好不好?”
小男孩仰头甜甜的笑,露出小小的贝齿:“好。”
小女孩扭过头去,眼睛亮亮的看着那一圈五颜六色还会唱歌的木马,那些马背上的小孩子脸上洋溢的表情,像太阳一样耀眼。
爸爸妈妈工作都很忙,很少有机会带他们出来玩,她上了幼儿园,弟弟被送到托儿所,平时都是她在家带着弟弟玩,只能堆积木看动画片。幼儿园的小朋友都念叨游乐园特好玩,有海盗船过山车还有会转圈的木马。她只见过不会动的木马,在照相馆拍照时的道具,骑在上面傻傻的。跟妈妈央求了一个礼拜,才得到了这个机会,真的好开心啊。想着笑着,右侧脸颊浮现出一个酒窝,深深圆圆的,盛满了期盼。
小男孩一心念着巧克力味儿的冰凉凉,黑黝黝的大眼睛始终盯着妈妈离开的方向,直到——眼前晃过无数五颜六色各种扮相的小人儿,就像电视里经常见到的那种,姐姐说那叫木偶戏。他特想要一个那样的小人儿,好几次把手朝电视屏幕抓去,都被姐姐拦住了,她说小人儿在很远的地方。
小男孩的视线追随着那一簇彩色小人儿慢慢移动,忽然瞳孔收缩,一个小人掉在地上了,周围全是脚,下一秒就要踏上去碾碎它,他心疼得蹙眉,抽回被紧握着的小手,一骨碌从椅子上跳下,甩开两条小胖腿跑过去……
因为是小孩子们的最爱,冰激凌那边站了一长排,母亲不时的看手表,担心孩子们着急,又不忍他们失望,只好继续等待,终于轮到了她,她笑着对售货员说,两支巧克力味儿的。
拿着两支冰激凌心满意足的走回去,离得好远就看到女儿自己站在那里东张西望,不由得眼皮一跳,有种不好的预感。
小女孩一见到妈妈,惊慌失措的奔过来,带着哭腔道:“妈妈,弟弟不见了。”
她脑袋里嗡的一声,手里的冰激凌掉到地上,沾了土,变了形,顿时狼藉。
她四下看了一圈,人影绰绰,却没有那个小小的熟悉的身影,不由得声音变调:“怎么回事?不是让你看好弟弟吗?”
“我看着弟弟了,刚才我看木马,一回头弟弟就不见了。”小女孩已彻底吓傻了,明明记得拉着弟弟的手的,不知什么时候松开了……
母亲听到此,心顿时一沉,顾不上理会女儿,迈开大步在人群里穿梭,边走边大声呼唤:“小睿,小睿,你在哪?别吓妈妈……”最后一句已经化成哽咽。
小女孩小跑着跟在母亲身后,嘴里含糊不清的喊着弟弟的名字。突然,走在前面的母亲脚步一顿,转过身盯住女儿,眼神冰冷,带着一丝怨恨,啪的一巴掌落下去,震掉了女儿头上的粉色小发卡,厉声道:“木马木马,木马比你弟弟还重要吗?如果找不到小睿,这辈子我都不会原谅你。”
小女孩被突如其来的一巴掌打懵了,对母亲的指责更是一脸的委屈,憋着嘴忍着不哭,大眼睛里泪珠翻滚。
周围有人了解情况后,看不下去的规劝:“现在是骂孩子的时候吗?”
“就是,她明明也是个小孩子啊。”
也有人给出建议:“要不去广播台发个寻人启示,兴许是被好心人遇到了。”
当局者迷,关心则乱,母亲抬手抹去眼角的泪水,问清楚广播站的位置,跟人道了谢,扯着女儿匆匆赶过去……
从六岁那年起,童慧常常做同一个噩梦,每次醒来枕头都湿了一片。比噩梦更恐怖的是现实,残酷的事实。是的,那一天她们没有找到弟弟,寻人广播,报警,皆无结果。
就像是操纵命运的神仙,闲极无聊,施展了一个不成功的魔法,本来只是个恶作剧,却把她的弟弟给变没了。
之后的每一天,每一年,她们不曾放弃寻找,在公安局长期备案,在报纸上常年刊登寻人启事,偶尔有消息,经核实后却是一次又一次的失望,直至化成绝望。一个人人称羡的完美家庭,从此被乌云笼罩,曾经的欢声笑语,变成母亲的埋怨和哭泣,变成父亲夜里的无数烟头和声声叹息。
难道,上天真的会嫉妒完美的事物,明明慷慨的赐给了他们,却又反悔,收走了一个。可是,为什么收走的那一个不是她呢?
童慧曾经在睡不着的夜里,躲在被子里听收音机,午夜时段,常常有一个刻板的声音,配合着一惊一乍的音乐,讲述着灵异故事。
和许多女生一样,她并不是个天生胆子大的人,小时候看聊斋都要用手捂住眼睛,听到恐怖点儿的声音就会失声尖叫,然后把脑袋埋进妈妈的怀里,好怀念,那个时候,妈妈的怀抱,是向她敞开的。
可是,她居然硬着头皮听完了整个故事,说不清是出于一种什么心理,似乎找到了一个不错的惩罚方式,没有第二个人知晓,她在午夜时分对自己进行着灵魂的审判。
一直到今天,她都记得人生里的第一个鬼故事,深夜,二楼,飘动的白窗帘,其实不是窗帘,而是一条白裙子……
她很庆幸,那则故事只是入门级别,如果她不幸遭遇到诸如某岛国著名的什么凶铃之类的,也许,今天精神病院就多了一个病人,世上就少了一个善良勇敢伸张正义的美少女战士。
后来她才知道,那个节目每天讲两个故事,第一个是小白级,第二个是,骨灰级……那惊悚值,相当于用火箭把当年的她送进疯人院……她发现这一真相的时候,当真是为自己捏了一把冷汗。
和那些个性十足的孩子相比,童慧的性格算是普通甚至平庸,也许,曾有的棱角早在六岁那年被命运磨平。但是她的骨子里有着一种执拗,很强烈,常常会驱使着她去做一些在别人看来匪夷所思的事。
有句话叫,性格决定命运,所以,多年以后,如果沿着她的人生轨迹追根溯源,会发现,这是一则真命题。
所幸,上天虽时有不察,但归根到底还是清明的。
执拗的童慧,就这么爹不知娘不晓的把这个变态的习惯坚持了下来。有一次,她听到一个关于典当的故事,大概是说,你可以跟操纵命运的神鬼做个交易,通过讨价还价,用自己身上任何一样东西,包括具体和抽象的,做代价,去实现你的愿望。她一字一句的听着,比上数学课还要集中精力,眼睛在黑暗里熠熠闪光。
听完后,她爬下床列了一个单子,把能想到的所有值钱器官都写上,心肝脾肺肾骨髓眼角膜,还附加了若干词汇,健康灵魂理想爱情友情,下面是三个醒目大字,我愿意。最后落款,姓名日期。
写完之后,规规矩矩的放在桌面上,用钢笔压住。
然后上床,怀着战战兢兢和跃跃欲试的复杂心情,睡去,一夜无梦。
第二天,那张纸还在原处,没有添加批注,她对着太阳看了几遍,没发现什么痕迹,有些失落。但是在光天化日之下,反思昨夜之行为,再看那长长的清单,着实惊悚。同时也为自己的勇敢和伟大,感到隐隐的自豪。
那一年,她十岁,有点早熟,却也懵懂,还没学过无神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