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次从噩梦中惊醒,纠缠她的,还是那晃眼的阳光和黏湿的汗水,童慧摸摸眼角,依旧是湿的,可她只是难过了一瞬,就展开笑颜,是的,现在她的心情几乎是十来年里最愉悦的,简直是欢呼雀跃。无声的笑过之后,她坐起来爬下床,踩着拖鞋跑到隔壁。
这个房间是小睿的。
小时候住房比较紧张,加上他们还太小,姐弟俩是睡在一个房间的,两张小床分别靠着两面墙,每晚睡前姐姐都会给弟弟讲幼儿园里学到的故事,尽管三岁的孩子可能听不懂,她依然讲得绘声绘色,稚气的声音回响在小小的房间里,那时候小睿总是用软软的声音问:“节节,然后呢?”
小孩子发音尚不到位,巴巴,妈妈,节节,可是她却极爱那个独特的叫法,软软糯糯,像棉花糖,放到嘴里就化开,留下甜丝丝的味道,久久不散。
后来小睿丢了,小小的房间变得空荡荡,她总是睡不着,看着对面空空的小床,默默的流眼泪。有时候会听到父母房间里传来争吵声,妈妈的脾气变得越来越不好,看什么都不顺眼,爸爸多数时候隐忍不语,只是在一旁默默抽烟,实在烦了才怒骂喝止,或者是摔门离去。她曾经去劝阻,结果却是把战火引到自己身上,说来说去总会回到那个亘古不变的话题,是啊,她是不可饶恕的罪人,是她弄丢了弟弟,照这样下去,也许哪一天还会毁了这个家,也许,她真是半仙儿口中晦气的扫把星……
后来,家里换了大房子,一百多平的四室两厅,她的隔壁是小睿的房间,他们仍然相信有一天能找回他,尽管周围人都认为那几乎不可能了。那么多年了,也许爸妈在心里也放弃了吧,她常常看到妈妈在小睿的房间里偷偷的哭,那悲伤的情形分明是永久的失去了这个孩子。但是,人必须给自己树立一个希望,哪怕明知是渺茫的,也要试着去相信,因为那样才能坚持下去。
大概只有她在一直坚信着,并把这份坚信化作实际行动。小睿的房间是她布置的,那时候爸妈依然很忙,或者是,故意让自己更加忙,那段时间她天天一放学就往家居市场跑,和一群大人讨价还价,挑剔着每一个物件。
淡蓝色的壁纸,布满指甲大的小白花,干净素雅,天蓝色的窗帘,缀满了小星星,深蓝色大方格床单被罩,蓝白色纯棉枕巾,枕边趴着一只宝蓝色的肥肥的小海豚……好友齐娟第一次来家里时惊呼,哇塞,原来有这么多种蓝色啊。
隔壁是相同的布置,只是换了各种不同的粉,她喜欢粉色,温馨梦幻,还有,小睿曾说过,节节穿粉色的连衣裙最好看。
每年她都会精心的准备一份生日礼物,小睿走失时刚过三岁的生日,她想象着每个年龄段的男孩子会喜欢的东西,当然也会参照邻居家的那些野小子。从四岁开始,小猪储蓄罐,玩具枪,拼图,变形金刚,再大一点,她接触到更多的节日,比如圣诞,于是礼物变得更多,每年都会有几份,把小睿的柜子渐渐装满。
齐娟看不下去,说你这是强迫症,她笑笑不解释,后来她想,可能是吧,这样才不会忘记小睿。因为时间是个可怕的东西,一天两天,记忆犹新,一年两年,还能刻骨铭心,那么三年五年呢?她儿时爱看的动画片的情节现在都模糊了,小学同学有的名字也记不起来了,她真怕自己哪一天会忘了小睿,忘了他肉嘟嘟的小手放在手心里的感觉,还有他软软的声音,节节,然后呢?节节,抱抱,小睿要其冰凉凉……
也许是强迫症的一种,这些对她来说已成为习惯,更是一种难以名状的幸福,或许,爱,也是一种强迫症。
这是小睿的房间,曾经空了几年的房间。此刻童慧蹲在床前,看着床上安静睡着的小少年,心里满满的甜蜜几乎要溢出来。
他蜷着身体的样子像一只小动物,这时她还不知道这是缺乏安全感的睡姿,只觉得很可爱,很惹人疼。
和小时候一样,睫毛长长的翘翘的,嘴巴很小嘴唇很红润,眉型很好看就是颜色很浅,只是婴儿肥没了长出了尖尖的下巴,嗯,鼻子也高挺了许多,妈妈说男孩子长大都会变样子,一直像个小童子似的怎么行。
她想,小童子也没什么不好,话说她还没看够小睿圆嘟嘟的样子呢,现在虽然也很好看,对于一个十三岁的少年来说称得上帅气,可是她很心疼。他的肤色那么白,脸上几乎没有血色,身上更是瘦的没有肉,明显的营养不良。想想这么多年他所受的苦,她就心疼的落泪,被人贩子拐走,卖给盗窃团伙,多次试图逃走,挨打挨骂,获救,被送到孤儿院……
她的小睿过得到底是什么样的日子?小小的他是怎么撑过来的?那些细节她不敢多想,幸好,幸好,他回来了。
童慧摸摸少年的短发,无声的说,姐姐一定会对你好,很好很好。
手上的触感软软的,发质和小时候一样,没有变,真好。
可是少年似乎睡得并不安稳,被她这么一碰就浑身一抖,吓得童慧连忙收回手,还是晚了,他倏地睁开双眼,眸光锐利,看向床边的始作俑者。借着窗外隐隐的光亮,童慧看到他眼里的疏离和戒备,能感觉到他的身体变得僵硬,就像是被打扰了的愤怒的随时准备攻击的小兽。
“谁?”声音清冷,不复多年前的软糯。
童慧被惊了一下,忙说:“是姐姐啊。”
“你要干什么?”
一定是处于变声期的缘故,打死她也不会把这种感觉归于“陌生”,可是他那防备的语气还是让她心里突兀的一疼,顿了顿,轻轻的回答:“就是想看看你。”
看你睡得好不好,有没有踢被子,看你是否还在,这一切是真的而不是我虚幻出来的美梦。
少女的声音本就温和,在夜里更显得轻柔,少年绷紧的神经稍微放松,那一丝戒备甚至敌意似乎融化在黑暗里。
童慧看他不想多说,于是揉揉酸麻的双腿站起来,说:“你睡吧,明天见。”
房门轻轻关上,少年再次睁眼,呼吸变得平缓,抓着被角的双手渐渐松开。
童慧回到房间,打开台灯坐在书桌旁,一眼看到台历上的日期,她把那一页小心翼翼的撕下,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粉皮日记本把它夹进去,想了想又打开,在日期的下面写道:小睿回来了,真开心,爸妈也很开心,好幸福。又在后面画了个大大的笑脸。左瞧瞧右看看终于满意的放回去。顺手拿起电子表一看,呀,凌晨三点钟,刚才该说今天见的。
她心满意足的躺回床上,却因过度兴奋而睡不着,索性在脑子里回味一遍这几天的传奇经历。三天前接到公安局的电话,说是有线索了,她当时兴冲冲的告诉妈妈,妈妈眼里一亮,随后暗下去,因为此前也接到过几次类似的通知,可总是高兴而去失望而归。她信誓旦旦的对妈妈说,这次一定是真的。
随后她和妈妈一起去公安局了解详情,第二天爸爸妈妈坐火车B城某孤儿院接人,因为她要上学否则一定会同去,她多希望第一眼看到小睿的是自己,因为十年前,最后看到他的,是她。
潜意识里,她渴望一种仪式,或者是形式,来宣告,他们又在一起了。
那一天的课她上的恍恍惚惚,只记得各科老师轮流上场,演默剧。
一回到家就接到妈妈的电话,妈妈激动的声音传来,真的是小睿……那个瞬间,套一句矫情的话,她仿佛听到了花开的声音。
小睿离开时太小,对家人的记忆几乎没有。他乖巧的跟着爸妈回来,拘谨的打量着这个家,茫然的看着一脸喜色的她,轻轻地开口,姐姐。
明明和记忆里熟悉的声音截然不同,可她还是激动得热泪盈眶,扑过去抱住他,她多么希望能像小时候那样把他抱在怀里,捏捏他的小包子脸,然后再抡上一圈,听他洒下一串咯咯的欢笑。
可是,他现在的身高几乎和她一样,只能收紧双臂,以此来表示她的强烈的喜悦,而且,他的脸颊,真的无肉可捏。她感觉到少年的僵硬和微微挣扎,以及到后来的无奈和叹息。
童慧翻了个身,在黑夜里翘起嘴角,这个小家伙真的变了很多呢,看来还不适应,不习惯和家人相处,没关系,他们有的是时间,她会让他感受到家人的温暖和爱,让他知道他有一个人人羡慕的三好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