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慕玄既已作交代,百草遂安分地跟在后面,和诸葛谨、梨花二人一起,一路上倒是安静。
虽不多言,百草的眼睛倒是一下没停歇过。她从未正经在私人府宅里逛过,倒还觉得有些新鲜。
刚踏过门坎,入目便见一棵苍劲古树,长在庭院中央,这是一株树轮将近百年的老榕树,粗壮的枝干上叉生出许多有气自生的树条,细弱悬垂拂及地面,具是入土生根深深埋下,形似支柱一般坚韧挺立。这树原自通了灵性,但凡有些功力之人,必能看见那棕色主干上长出的口鼻,此刻百草自它身下走过时,感觉得分明,那老槐树竟是低着头目送自己朝前行走。
百草一时玩心大起,便自埋着树根的石坛内拔了一根狗尾巴草儿,执在手里。她捏着草,心里龊狭地想着一个点子,尔后,小嘴里念念叨叨几句咒,便见那方才还细细小小的尾巴草,此时忽而疯长起来,竟是不用人够,就伸至了榕树跟前。百年成精的老榕树,此刻,并未注意身后,只顾着瞧望行人,哪里知道刚刚走过去的丫头,这厢又特意绕了回来,却是为了捉弄于它。
榕树兀自看着众人,哪知背后伸来一物,对着它一阵子蹭摩,直叫它感觉身上奇痒无比。眼脸具在背面的榕树,实在没有多余的眼睛去看,身后到底发生了何事。
岚佑亭和众人正在园中或行走、或谈话,突然,不知从哪里冒出的“哗哗”声,似是摩挲的音响,扰乱了游园观瞻的好兴致。
每个人神色中都颇显古怪,或疑、或惊、或恼。岚佑亭自是不高兴,方才好好一出众宾皆欢的场景,也不知被什么突来的物什给破坏了。他恐有秽物作祟,遂暗自提了功力,正欲起始天目来看时,却听闻一阵叫嚷声。
“呀!”此声是一个侍从小厮嘴中发出的,声色还颇为响亮。
小厮一开口,便见众人齐齐往自己身上看,顿时,一手捂上了还犹自张开的嘴巴。只是一双眼睛瞪得大大的,好像还自处于震惊中。
管家瞧见是府上下人惊叫,便急急跑过身去,站在那小厮旁边,一阵耳提面命。
“怎么回事?!府上规矩没有记着吗?!”声音虽是刻意压低的,只够两人听见,但声势却丝毫不弱,每句都透着严厉。
“是是,小、小的知错。”小厮连连出声应承,不敢再放肆喧哗,只是声音里还不自觉地透着颤意。
管家见他一副哆哆嗦嗦,没有出息的样子,顿时觉得泄气,便一把拎了他的胳膊朝旁边走去,免叫他再在老爷和宾客身前丢丑。
这一阵叫嚷,已然成功吸引了人们的目光齐齐朝着方才小厮看着的方向望去。这一看,可不得了,各个心内顿时什么都明了了。
只见那株叶繁枝茂、枝干粗壮的百年老槐树,此刻竟是浑身忸怩,原本陷入泥土深处的叉干,此间也正搅在一起,像搓麻花般拧着,纠缠不清。想想方才的那阵摩挲声,一定是此树发出的不假。
岚佑亭也是一惊,自家长得好好的老榕树,怎么顷刻间扭变成这般模样。那未修仙灵之人,定然看不见树上长出的面皮,也不知道这树本已炼化成精,有人之灵觉。此番场景,叫凡人乍看之下,定会咂舌震惊,还以为是中了邪的。
“管家。”岚佑亭心里有了主意,便沉声唤来管家。
“是,老爷。”
“将下人们都带下去,各自去做活,这边不用伺候了。”
“是,小的立刻去办。”
管家领了命,便快速遣散了各人,叫他们下去做事,自己也恭敬地请辞离开。
不多时,之前还很冗长的人群队伍,此刻只剩下五人。正是岚家主方:岚佑亭、岚梨花和诸葛谨三人,客方:苏慕玄和白百草两人。
岚佑亭皱着眉,上前几步,凑近了在那树上查看,盯了半晌,也没见着什么古怪。虽心上还有疑问,但也不甚在意了。此刻留下的只有五个人,除了梨花,其余的都应该懂些修行心法,看得出倪端,知晓此树并非彼树,而是株得道的树精。
岚佑亭伸出右手,一掌抚在树干之上,只见白色的晕光自他掌间晕化开来,似在源源不断地渗入,入木三分不止。榕树得了照拂,原本还自躁动的身子,顿时安静下来了,用的是修仙法术——静心咒,正是它起了作用,确为静化心境、戒骄戒躁之效。
“爹爹,这树,怎么好好的会发疯?”
梨花自是晓得岚佑亭研习术法,能解魔障,这本没有什么可奇怪的。她只是好奇,使之行疯的原因究竟是什么?
岚佑亭并未教习过女儿修仙法术,原是他暗自存了私心,并不想让梨花接触这些物什。但凡人间修仙者,必须以除魔问道、造福世间为己任,这本是仙盟的宗旨。修仙固然能够长生不老,但也自有其劫数。仙,自为正道,便必须与为祸人间的反派力量抗衡,稍有不慎,就可能灰飞烟灭,魂魄不复。凡人,不过一世,终老而死则矣,还可以转世轮回,继续存在。倘若,真的遭受湮灭之罪,便是自此消失不见,天地之间再无可寻之迹。仙,身上的担子其实很重,岚佑亭并不希望梨花承受这种命运,宁愿她只快乐活这一世。
正自踌躇,该如何去说,才能将这马虎眼打好,却听见一串银铃般的笑音,竟是自与苏慕玄同行的少女口中发出来的。
“呵呵......”百草此时眉眼弯弯,手掩口鼻,阵阵笑声自唇间溢出,只是她并不敢太放肆,不过是轻笑两声罢了。
虽说百草是憋了性,笑得还算斯文的,只是这般摸样叫梨花看了,怎么瞧,怎么都不怀好意,可不就是那些嘲讽、愚弄她的态势?
“笑什么?!”梨花“蹬蹬”几步快走,一下子掠到了百草眼前。
前一刻她还站在诸葛谨身侧,后一刻已经叉了柳腰拦在百草身前。横竖她今日都要好好地教训这个没礼数的丫头,进了她岚家的府门,还敢这么放肆,真是没人教养的。
百草见梨花一脸怒容,专程跑到自己跟前,料定了她是来找自己茬的。“这梨花此刻定然很生气,竟是不顾自己大家小姐的身份了!居然横眉叉腰地冲我嚷嚷。她这人实在是个直肠子,不能跟她硬碰硬,免得又一发不可收拾的。”心思百转千回一阵,百草忽而有了主意。
“你这般凶狠,却是要做什么?”方才还笑得开心的小脸,顿时笑容敛尽,遂而慌乱地皱作一团,两条秀气的眉毛骤然蹙起,原本飞扬的眸子,此刻下拉着眼角,睫毛浓长,颤颤低垂;原本开合的小嘴,此刻下憋着唇角,抿成一线,渐渐泛白。身姿摇摇晃晃,楚楚动人,是可人也是可怜。
那般害怕瑟缩的怜人摸样,叫谁人看了,心里都不自觉地疼。
“你......”梨花看着瞬息变幻了的百草,好一阵子迷惑。
此时眼前这个无害娇弱的女子,当真是曾经那个唇舌凌厉的丫头?
梨花正欲再上前一步细看,却被人不动声色地阻开了。此人搁在她们两个中间,就像一座高山,叫她再过去不得。
岚佑亭那边料理完了槐树的意外事故,正匆匆向这边寻来。方才没想好做何解释,他正愁苦不已,谁知现在过来,问题的中心显然不在槐树身上。
却是苏慕玄一人,站在女儿和少女之间,却不知是为什么的。
这是......
“岚兄。”
岚佑亭正自困惑,却见苏慕玄款款而来,竟是出声在叫自己。他急忙收回了满面得疑惑,上前一步去迎。
“慕玄。”
“慕玄有个不情之请,还望岚兄成全。”
“唉~贤弟何须同我客气,有什么话尽管来说,只要是为兄力所能及之事。”岚佑亭停顿了一刻,旋即又甚为仔细地开了口“可是有什么不顺心的?”
“岚兄多想了。”
“哦~”岚佑亭咻然放下心来“那是何事?”却是在等苏慕玄的下文。
苏慕玄神色一动,缓缓转过视线,望着百草站立之处,沉声开口。
“请岚兄,许我一路带着这个丫头。”
岚佑亭顺着苏慕玄的目光寻去,果见是方才那个娇笑出生的白衣女子。
“慕玄说笑了,为兄何时不许那位姑娘跟着你了?她现在不正是在我府上嘛。”岚佑亭笑呵呵地回道,眼睛里藏着些许戏谑,竟是在调笑苏慕玄。
“非也。”
苏慕玄这一出声,倒是郁闷了岚佑亭。
不是这个,那是什么?
“这丫头,闹腾惯了,很是调皮。”苏慕玄说完这番话后,停顿了一刻,尔后,似是下了决心一般,缓缓出声,再次开口。
“府上的那株槐树,确是她闹的。”
苏慕玄说完这些,似是很是头疼疲累地闭了闭眼眸,再睁开眼时,果然看见岚佑亭不甚很好的面色,心里一阵叹息。
岚佑亭闻听这话,感觉额上青筋突跳了几下,倒不是生气,实在是有些汗颜,想不到这出闹剧竟会是客人自导自演出来的戏码。这话既是自苏慕玄口中说出,定然不假。
他再次望了望那女子,之后,只能在心里默哀一阵,看来,不止是自家的女儿这样,别人家的,也好不到哪里去。具是长得这般子花容月貌,却总是在做些没边没谱的事情。
这么想着,岚佑亭望向苏慕玄的眼光里,竟然有一病相惜的同情。
“那么,慕玄是想......”
“让她与我并肩同行吧,只是悖了礼数,怕惹岚兄不快。”
“不妨、不妨事。”
岚佑亭此时,已打心内将苏慕玄视为知交了,料想到他也是情非得已,才拉下脸皮来,与自己协商此事。本来,家属、内侍只能尾随其后,不得上主位,与男人并踏。现在,岚佑亭肯叫百草同苏慕玄并肩,也等于是让她与自己这个主家并行了,实在是给了很大的照顾,卖了苏慕玄极大的情面。
“多谢岚兄照拂。”
苏慕玄向岚佑亭极为有礼地行辑,岚佑亭此番自然受了他一拜。
百草原本只想作弄梨花,故意装作那可怜万分的模样,一时间,真叫那直肠性子的梨花没了办法。只是,总这么低垂眼脸的,百草心里可真是难受,正在心里哀叹着,却见地上一寸白衣袍脚。
“你来啦!”百草自是知道来人就是苏慕玄无疑,这里的人物,只有他二人均着白衣,十分醒目。
可当她欣喜地抬头望时,看见的却不是自己想见的。
“以后只在我身边站着,那些古怪心思全都收了。”
声色里不含任何情绪,只是淡淡的冷漠,带着他一贯的疏离。
百草双眼只盯着苏慕玄看,似乎想在里面寻找些什么,只是什么也遍寻不到,那双眸子里,似乎只余下了淡漠。
她默默地跟上他,一路无言,只是并肩同行。
后来,再多小巧玲现、精雕细琢的庭院格局,都不能吸引注意;再多缤纷美丽、形态万千的草木花束,都不能止住脚步。仿佛失了兴致,双脚只是木然地前行,浑然不识行到何处,浑然不觉行到何时。
百草垂着脸,只盯看着自己的脚面,一步一步向前走着。满园几乎都是细碎的石子铺就而成的小径,百草素来爱走这样的路,觉得甚为活泼,不似平整的巷道那般呆板。只是今天行在上面,不若平日里蹦跳高兴,反感难受。那石子搁着的好像并非脚掌,而是自个的心,一步一行,如同刑受。
不知道是怎么样跨进大厅的,也不知道是怎么样入了饭桌的。百草一路浑浑噩噩,不言不语,好似真就变了性子,从此乖巧听话了。
直到丫鬟在她前面布菜、放碗、置筷,她才恍然间梦醒,该吃饭了。面前盛着香气四溢的米饭,四周放满色味俱美的佳肴。百草抬眼一瞥,的确是正宗的江南美食,淮扬菜色,可惜此刻,她并不感觉碌碌鸡肠,自然无法跃跃而偿。
“慕玄,为兄尚不得知,这位姑娘怎么称呼?”岚佑亭搁下碗筷,望了望苏慕玄,又转而向百草看看,笑容满面。
此时,苏慕玄正在饮茶,面前碗筷未动几分。听到问话,不紧不慢,也不曾答话,只是放下手中杯具,随后面向百草。
百草心知他的意思,便丢了手上的饭碗汤匙,娉婷身姿盈盈站起,对着岚佑亭,脆声说道“百草见过岚老爷。”
“好、好!百草姑娘果真大方。”岚佑亭不住点头,笑赞一番,又沉声道“梨花?”
岚梨花自是会意,也自席间站起,手内端着一杯刚沏好的热茶。只见她双手握杯,放于胸前两寸之处,眉宇间自成一番直爽。
“小女岚梨花,以茶代酒,见过师叔。”
苏慕玄见小辈礼敬,也不推拒。他站起身子,自梨花手中接了茶水在手,一口全然喝下。
“岚兄子教甚好!”重新坐下,免不了需苏慕玄夸赞岚佑亭一番教子有方之类的客套话。
这桌酒散了之后,岚佑亭便吩咐下人将宾客各自请进房内休息,特意将他二人的房间也放在一处,只一墙之隔。
夜里,满空星光,诸葛谨在自家房内窗台,兀自凝望那颗已经亮了一日一夜的芒星。
突闻“咚、咚”的敲门声传来,他关了窗子,便转身过去开门。
没有想到,站在外面敲门的,竟会是苏慕玄。诸葛谨的表情,略显讶然。
“多有打扰。”对方颇为有礼地开了口,音色纯沉好听。
“哦~哪里。师叔快起进来。”诸葛谨连忙闪至右边,准备迎他进来,却见苏慕玄摇了摇头,没有要进门的意思。
“不用麻烦。”
“这......师叔夜里来寻诸葛,是为何事?”
“我来问问,想与你借一本书。”
苏慕玄一开口,倒叫诸葛谨愣了一愣,借书?
“请问师叔,欲借何书?”
“《春秋繁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