岚佑亭刚欲说话,却见苏慕玄已然不再身边,不想竟是丢了他在一旁,自己转身朝回走了。岚佑亭大感奇怪,心中不明就已,遂大喊一声。
只是,声音虽响,却止不住那人的脚步。岚佑亭没了办法,只得吩咐了下人去追。
“快!快去,快去跟上了苏公子,万不能让人走失了!”
身旁凑近的小厮闻听了命令,连声答应了,拔腿就向原来之路跑去。
岚佑亭心里可真是急。心道,总不会是自己怠慢了人家,惹了不快活吧?!忽而又转念一思,觉得不会如此。
无涯仙尊,乃是昆仑上仙,他看重之人,定然稳重自持,实非会做出此等无礼之事之人。何况,那苏慕玄,单看相貌已是惊为天人,当是数一数二的容姿身形。此人定非池中之物,自己又岂能以这世俗之眼光来看待于他。此番不告,突然回头,一定是有要紧事情的。
这般思虑一番,岚佑亭原先的心焦,顿时减缓了不少。不过眼下,苏慕玄未回,他也不好擅自离开。不若也先去看看,到底是什么事情。
岚佑亭于是留下一人,站在原处守候,自己则带上剩余的三、四人等,又向回行。
“小姐呢?怎么还不见她过来?”
岚佑亭行了几步,方才想起梨花来。适才自己只顾着和苏慕玄说事,两个人并行走了这么些时候,却独独忘记了她。
“回老爷,小几个并不曾看见小姐过来。”管家低眉顺眼,恭恭敬敬地回了话。
岚佑亭听闻这话,心里顿时又气又恨起来。他岚佑亭,养的这个女娃儿,可当真不是个省事的灯。说不准就是前世里的冤家对头,今生偏巧投胎在己家做女儿。找他当这个爹,原就是为讨债来的。
想想这梨花,长得倒是娇俏可人,一副乖巧听话的模样,却是每每都随心所欲了,任自己高兴,反倒给他这个做爹爹的,留下乱七八糟一通的麻烦事。对于这个女儿,岚佑亭真可谓是爱恨交加。
正此想间,脑海中忽而又现奴娇初嫁他时的各种柔情深重,眼内满含的,是她那般年纪本还不该懂得的情长绵意。
“唉!”岚佑亭不禁一声嗟叹。
原是他亏欠下来的债。
当年,奴娇十三岁的豆蔻年纪就下嫁给了自己,一年三百六十五日,日日交融,柔情蜜意,二人终是得天垂怜眷顾,并于成婚次年之间,得享一女。
曾经,满心欢喜,红烛洞房;曾经,满心血泪,怀胎十月。往夕情深种种,至今历历在目。
只叹天妒红颜,却是薄命儿娘。好景未见长享,天伦未及常伴,奴娇,便已是心力交瘁、油尽灯枯了。
岚佑亭犹自记得,伊人临前,面露而出的万般不舍,悲伤之色不言而喻。他至今回想起来,还自心痛难已。
她终是没有力气再抱他们的孩子一下,只能强睁眼,紧紧盯着尚在襁褓内的梨花,兀自啜泣不已。别前,她尚有回光返照之瞬,歪斜在自己的怀中,嘴唇一开一合,像是在说些什么。他凑近了脸来细听,才能够听清,那几不可闻的三个字,竟是“我、不、悔......”
奴娇,终于在岚佑亭的怀里,咽下最后一丝残气,芳魂陨寂,时年一十五岁。
岚佑亭自那浑浑噩噩的旧梦中清醒,不自觉眼已红尽。他闭了闭涩然的双目,暗暗压下心头的悲伤,再等睁开眼后,又自恢复了一片澄明。
梨花再怎般的贪玩难教,总还是他与奴娇的亲生骨血,是他如今仅存的至亲至爱,自己断然是要护她安稳一世,欢愉一生的。联系他们夫妻阴阳两间的,唯有这段血脉而已,他万不能再过分苛责女儿,让她蒙受一点委屈。
这么一想,岚佑亭便是愈发但心起来,脚下的步子也不自觉地迈快了,只想着快些见着梨花,他确保她,在自己的眼下无事。至于还有别的什么,就是去寻招呼未曾打过,就失去了踪迹的苏慕玄。
岚佑亭正值壮年,再加上又是习武的练家出生,脚下功夫可是了得,一点都不含糊。那原本曲曲折折,尚要走上一阵的路途,叫他走起来,却是快而轻巧。只是苦了那一众岚府的下人侍从,跟在他后头,赶得甚是吃力,却半点不敢喊他这个老爷慢上一些。
等到管家急赶急走行至岚府大门前的时候,已然是上气不接了下气,整个人累得气喘吁吁。他道,自己怎么样也是那年近六十的老古董了,实在是经不住这番折腾的。今日这一趟,他还能咬牙应付下来,倘若要是再多来这么几次前前后后的跑路,他的这把老骨头,只怕真的是要散架了。
待管家自行抚平了心气,再抬眼望时,就见着如此一番情境:自家主人,早已经到了,此刻正立在台上左面。岚家的小主子,梨花也在,此时正立于老爷的身侧。而诸葛公子,则是站在两人的前边,此番正在抬手作辑,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他又将视线向右端挪移一些,便见到对面站着的,是适才还与老爷一道行路的苏慕玄,苏公子。此刻,正是他与诸葛公子两人对打着照面,听着诸葛公子说话。只不过,他自己却不像要开口似的,只是站在那儿闻听。
最最引人注视的,实则并非是刚刚提及的四人,而是这最后一位,正是此时,呆在苏慕玄旁侧的女子。
摸样十分清丽出尘,若是拿沉鱼落雁形容,未免觉得俗气,有失妥帖。那女子的美,极易让人臣服。但凡觉得她美好的,甚至只消一眼,便再难忘记那样的音容笑貌,真拿那些凡尘俗物作比,反倒觉得是污了人的。
她与苏慕玄站在一起,倒真似一双璧人,神仙眷侣下凡,也不过如此。
管家暗自惊叹一阵,目光流连难移。不过赏归赏,观乎则矣,他倒也没忘了正事。自远处收回视线,他敛敛心神,便向岚家主人,岚佑亭行去。
“老爷。”管家弯腰躬身,语态顺恭。
“恩。”岚佑亭只应了一声,却也没有回眸来望。
方才,岚佑亭急急过来,不出意料,果然寻到了梨花。正巧着的,那苏慕玄也是在的,和诸葛谨二人面相而立。
“梨花。”岚佑亭出口,沉声叫了女儿。
梨花本自还在那里和百草瞪眼,原先两人正闹得厉害,连叫诸葛谨也没了办法。谁知这般混闹了一阵,却被突然冒出的一个声音制止了,来人正是苏慕玄。
梨花正自讶异,“这人怎么不和爹爹行路,反是自己倒杀回来了,这是作甚?”
她本来对此人倒也和气,尚能将他放在眼里,因为他是那神仙般的人物,自是比别人不同。只是她现在气红了眼睛,却也是全然不顾其他了。
令她意外的是却是百草,之前,她还与自己横鼻子瞪眼,是为十足的冤家对头,此时竟然安静了下来。没有了人跟她吵,梨花自觉无趣,便也渐渐停下了。
诸葛谨见两位姑娘不再呛声,便看准了时机,要上前和说了。只是话尚未出口,便见适才制止闹剧的救星,转眼间到了自己跟前。
诸葛谨倒也觉得好笑,他明明看出来此刻站在身前的男子欲问他事情,也不若就是“发生了什么”之类的问题,只是他偏偏没有开口作问,只是皱着眉头看他。
看来是个不喜说话的冷僻性子,诸葛谨自是聪明,所幸就自己承前说了吧。
“原是误会一场,师叔不必记挂在心。”诸葛谨自他与岚佑亭相谈中,原已知道自己是低了一级辈分的,虽二人年纪相仿,但规矩不可磨,岚佑亭既是己师,他便称苏慕玄为师叔了。
苏慕玄得到诸葛谨的答话,已然放心不少。原本只顾着自己行路,将百草抛于脑后,便是他的不对。适才间踏入岚家玲珑别致的庭院,旦见满园草长莺飞,触目皆是郁郁青青,忽然间想起,最初于南郊山头,那惊鸿一瞥。那个曾与他游历人间十二月,满身纯净之气,灵动活泼的小山鬼,竟然叫自己如此糊涂地扔在身后。苏慕玄不敢迟疑半刻,转身便回头去寻,甚至连声招呼都不曾记得要严明。
此前下扬州时,他曾与她置气,放她一人去玩,结果是她差点叫那些混账东西掳去。若不是天生灵气逼人,在危急十分,释放了不少,他怎么可能得知她有了危险,还来得急跑去救人。
苏慕玄深知百草虽然个性刁钻古怪,但心气实是纯净,在山间那寸天地活了百年,也不知晓山外洞天,还有人间。自己受师尊之命,带她下山游历,本就已经不下多次见识过她的傻劲。她痞赖一些,倒不叫他烦心,他替她摆平了那些麻烦事情便是,只是她太单纯,太轻信,常常做些令自己胆战心惊的事情。苏慕玄不是不自知的,不知道从哪日开始,自己便对百草的事情格外上心,两人行在一路,他虽从不与她多说,也随她喜欢去做些什么,但是从未放她离开过自己视线半分,只除了那次。
人间的那些俗事,自是要由他来慢慢教的。苏慕玄不禁在心内自嘲地一笑,原就是自己活该了。带其寻到可以定居的场所,本就不该再去招惹她这山精。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脑门一热,想要带着百草一起。
那日晚间,原是乘了仙鹤,在空中查看那颗六角芒星。谁知,后来一眼便见到人群中着了男装的百草。那么多人,黑压压地簇在一块,也不知怎的,能看清的只能是她。她原本就是活泼的精灵,尝过一回人间的快活,再叫她安安分分地守着林子,她肯定不会甘心。
索性就依了她的请,也随了己的心,从此带着她一同走吧。
苏慕玄朝诸葛谨颔首一分,便回过头来看看百草。
“方才还是牙尖嘴利,怎么不再吵了?”
百草那时一见着苏慕玄回来寻自己,便立时不与岚梨花继续吵闹了。本来,她也不是什么小家子心性,会为了这一点鸡毛蒜皮的事情,和人喋喋不休,吵作一团。只是,适才苏慕玄全然撇下自己不顾,兀自走了,这厢又被这个冤家呛着,不让她进,一时间心里是又恼、又气、又伤、又酸,竟是五味交杂,难受不已。这才不管不顾,与岚梨花两个一阵唇抢舌战,倒是水火不容,不罢不休。
此刻,眼见苏慕玄回来,自己满腔的怒火才被浇灭,心里原本的涩然酸楚,顿时化作了甜蜜。百草自是开心,哪里还想与梨花再吵下去,便是很乖觉地立在一旁,安静不语。
“怎么?吵吵累了,话都不能说了?”苏慕玄见百草不吭声,嘴上不免问她怎么回事,心里倒是急,只怕她是伤了嗓子,说不出来话。
“我哪有......”百草立时出声申辩,她自是听得出苏慕玄话中的关心,平日清脆悦耳的音色此刻倒变得软糯甜腻,竟是不自觉地添了一丝娇嗔之意。
“嗯。”
诸葛谨见这俱着白衣的二人,一问一答,犹如琴瑟和鸣般,一唱一和,分外和谐,叫人闻之跃然,不觉惬意。
“难道,百草姑娘已嫁作人妇了?”诸葛谨自是心中困惑,但见苏慕玄翩翩仙人之姿,幡然顿悟“姑娘眼光原是不错的,这样的男子又岂能不叫女子动心。”
诸葛谨甚为有礼地向前一步,作辑扬声道:“师叔,先前不快,实乃误会,既已化解,便速随我们进去吧,免教恩师等急!”
苏慕玄正要出声应承,便见岚佑亭早已站在自己右手边不远处。之前是他莽撞,没和岚家主人告知清楚,便任性回头寻人,着实是驳了人家带他欣赏一番美意。
“岚兄!慕玄先前肆意妄为了,叫兄长好找,实不应该。”苏慕玄这番话说得恳切愧疚,竟是直接上前来给岚佑亭赔礼,随后便是弯身一拜。
“慕玄哪里的客气话,我岂会怪你。”岚佑亭连连摇头,上来扶住苏慕玄的身子,也没让他真的拜下去。
岚佑亭其实早在旁边时,就看得清清楚楚,也以为自己想得明明白白。他见苏慕玄和那白衣女子二人对话,也是和诸葛谨一般想法不二。深深觉得,就是自己待客不周,竟然疏忽至此,连跟在慕玄身后的女子都不曾关照到,实属不该。
岚佑亭一面客气着,一面欲迎了人后,一同进门。
“这本是在他人府上,你行事需稳重些。”苏慕玄此时正在百草身侧,他刻意弯下些身子,与她说了些交代的话。
“知道啦。”百草很欢快地应了一声,并不抬头看他。
苏慕玄见她低着头,也不知到在忙些什么。怕就怕她没有记在心上,只当是耳旁风过,左耳进右耳出了。刚欲再次出声提醒,却突然觉得一阵酥酥麻麻的痒意袭来,好似有个那么个小蚂蚁在他心上爬。
苏慕玄有些愕然,他再次垂眸,仔细地查看。这一看,叫他心头蓦然一跳。
适才为了令她听清楚,也是想避人耳目,提点她两句,是以俯下身子,前倾着。哪知,两人此刻靠得似乎太近了。百草的身高及到苏慕玄的肩部,刚刚苏慕玄俯下身来与她说话时,一头长而美的墨色发丝,全数倾泻在百草身上。百草抵不住诱惑,很想将它们抓在手心。她看得痴痴得,也就真的伸了手去拿。
发丝触及手掌心,感觉到的是说不出的柔顺软滑。百草一共捉来两绺,当真在手里摆弄起来:一会儿缠在手指上,绕圈嬉戏;一会儿放在掌心里,轻抚慢捋;这会儿又合在一处,想要编股小辫儿。只是她生在山野之间,成日里只是披肩散发,最多也就是挽个男子的发髻,平常姑娘家的头饰,她一概不会,有时在街上见着了,偶尔会羡慕一下。
百草正在摆弄间,却感觉一阵温热的鼻息拂面而至。抬头来看,便见一双眼眸,幽黑深邃,粲然生辉,此刻,正盯看着自己,她的心上忽而一紧,脸上慢慢烫了。
彼时,脸和百草凑得很近,他甚至能闻见她身上若有似无的青草香。苏慕玄的瞳仁愈发黑亮起来,好似又变作了一口古井幽潭,深不见底。
这时的百草,更像一朵含苞待放的花朵,而非平日里的清丽小草。眼睛澄澈透明,好似一汪清泉;嘴唇嫣红润泽,好比一颗樱桃;双颊微微发烫,露出淡淡的粉色,映衬着原本素白的肤色,愈发通透晶莹,顿生出娇媚之感。
苏慕玄觉得,自己似乎有些晕玄,喉咙间似有把火在烧,这种感觉很陌生,带着心上莫名的喜悦,让他深深地感觉困惑。
“慕玄,人既已寻到,都在此处,便快些进府罢。”
却是岚佑亭来叫人了。
苏慕玄猛然间回神,看见百草面色嫣红,正定定地凝视着自己。他的眼睛一瞬息变幻莫测,眉头轻轻一蹙,旋即展开,终于,恢复往日平静。
他不动声色地转过身子,重新背对着她。
“我先过去,你随后就来,万不可乱跑。”
此话一出,他才发觉,自己的声音竟然这么暗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