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漆黑。
皓月当空星光熠熠,城郊西头竹林深处,不知何时多了一处小屋。
西窗烛火朦胧之下,唯有一影伏于案头,忽明忽暗不甚明晰。
灵霄自打从城内回来之后,便是闭门于屋一刻不得消停。
此际桌上铺陈了砚台笔墨,压着不少宣纸画卷。虽已午夜子时,他却还在挥毫泼墨。
然而并非趣写江湖妙事,只在描画人像丹青。地上横七竖八躺了不少篇幅画作,平整素白的生宣纸上,赫然有女跃然其上。
循序看去,皆是一人。
值此两句诗词可以形容一二,正是,“黛眉开娇横远轴,绿鬓淳浓染春烟。”
画中人物实属美矣,然而细看探勘之下,不难发现其缺无点睛之笔。
本应长眉连娟,微睇绵藐,却为何独独缺失了剪水秋瞳?
至此,灵霄已经瞅了画卷半晌,终于他扬手提笔,欲行点睛之画,然而,他却莫名地在笔触于上之前堪堪停下......
执笔之手顿在半空,却迟迟不曾落下。此际灵霄眸色瞬息莫幻、惊疑不定,连带右手也跟着颤动不息。
如此这般停顿,过了半晌之久。终于浓墨点落,星眸一笔而就。
最后一幅画作完成。
须臾,灵霄抬手执起细看,心中又是一番滋味难明。
翻江倒海间,灵霄蓦然惊呼道,“这......分明是个女子啊?!”
虽是水墨丹青黑白单色,却是眉不画而横翠,唇不点而含丹。试问世间天下除了红颜女子容貌,哪有男子能生如这般销魂蚀骨。
待到后来,灵霄真是愈看愈心惊愈看愈羞涩,继而最终飞上一抹可疑的绯红,全身上下烫到可以。
忽而脑中浮现女鬼耳边调笑之景,灵霄心头又是一阵恶寒缠绕。
“你这般为那小公子上心,莫不是与他......断袖伉俪?”
“断袖......”灵霄再看一眼丹青绘画,不禁喃喃自语。
也不知是否是心理作用,原本还能断然是女子的判定,此际也变得飘摇不定。
再到后来的每一眼,似乎又都像是男子了......
灵霄再一摸脸,惊觉触手仍是滚烫一片,如此一来他不禁跳脚大骇。
“断袖?断袖!难道这便是我灵霄不好女色的根本缘由?!”
思及于此,灵霄近乎疯狂了。
“呜呼,痛何如哉!”
灵霄悲戚一念,自是痛不可遏情难自持,于是当即闭了双目,瞬时躺倒在床上直直挺尸过去.......
汴京城内一两日,最近出了大事情!
皇城京都脚下,满城街巷墙角,竟然统统贴上了大大小小一幅幅的人物画像!
然而在这些画像里的却不是什么要犯通缉。
全数画卷内容一致,画得皆是一个清秀貌美的年轻公子。
这些画卷贴于街头巷尾,自是惹得百姓驻足观看,只因那画中之人十分丰姿冶丽,一时间掀起全民骚动。
“哟,这女娃娃长得可真俊!”说这话的正是一个年迈老媪,此际也混在人群前面混看热闹。
只是没有想到,她的一句话落顿时引得四方议论声起。
为首的声音是发表不满情绪的少女组。
彼时带头的一个黄衫女子正双手叉腰,十分不悦道,“谁说他是女的!”说着还挤开了众人跑到最前面。
只见十指纤纤全数出动,根根指指点点,对着众人比划道。“这分明就是个男子,不过是貌比潘安罢了!”
经她一言而出,立时便有大批下首女子应和,个个面露羞涩,喜上眉梢,只恨不得画中那人便是自己的如意郎君。
相反的是男人们的表现。
他们与女子截然不同,个个面上十分不屑,而且心中义愤难平。
当然人群之中亦有个别奇葩异类。
比如:
期间一个儒雅自持的书生曾噙笑称赞道,“积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期间还有一个极品龙阳君曾大抒情怀道,“昔日繁华子,安陵与龙阳,夭夭桃李花,灼灼有辉光。”
因为这些画像处处都有,是以到处可见人群集聚吵闹。因而不过多时,此事便惊动了官府。
汴京府尹一经得知此情,便立派府衙捕快前往处理。
然而官家差役到了地方之后却也无可奈何,只因岚家派了专人看守,十分不给衙役情面,只说奉命保护画像。
这岚家是汴京的头牌大户人家,虽无官场,却有商场。彼时北宋朝廷正在大力发展商业,格外注重商品流通,因而与商贾之间往来密切。某种程度上来说,国库是否丰裕,外盾是否坚实,都与“商”这一字密切难分。
因有这层缘由在内,衙役并不敢妄加动作,是以原路折返,打算回府禀报后议。
而这府尹领头衙役,好巧不巧正是那位曾被百草、慕玄二人吓破过胆的都头。
这次他受到委派出府办事,在看到墙上画像后,倒是不觉心头一惊,但终究因被“摄魂术”消除了那日全部记忆,所以他虽是一阵莫名肉跳心惊,却也未曾当真忆起彼时前尘旧事。
都头后来匆匆领了士卒回到开封府内,一跨府门便见少尹坐于堂上正与一人相谈,那人正是岚府主家岚佑亭。
岚佑亭此番来到开封府里拜会,正是为了那些已经制造了满城风雨的人物肖像。
都头回府之时,岚佑亭与开封少尹程吕业早已打好招呼。结果是岚府将那贴画作之事全全揽包下来,只说是自己府上寻人想出的办法。
程吕业虽对岚佑亭给的说辞将信将疑,却也未曾多加追问。
既然此番岚佑亭专程来访解释,便已是给了官府交待,至于此事的根源究竟是什么,程吕业并不关心。
他关心的唯有自家的汴京府衙,但凡不曾牵动朝廷利益的,皆可睁只眼闭只眼地放过。实在没有必要为这丁点小事情大动干戈。此番不作追究便算是卖了岚府一分薄面了。
说起来,这程吕业倒是颇为奉行中庸之道,信奉阴阳调和之说。是以这一次的处理发式亦是参照此法。既是于官府与商贾两者之间具是百利而无一害的决定,他所幸做个顺水人情又未尝不可,何乐而不为呢?
一阵茶香,一时氤氲,此际程岚二人吃茶谈话,气氛颇为怡然自乐。
笑谈片刻之后,程吕业悠悠呷了一口茶,继而缓缓出声道,“佑亭啊,今日这个事情既是你岚府的家中内政,那我这汴京府也就不好再加以干涉了,所幸就听凭你自己处理了吧。”
岚佑亭一听急忙应和道,“那就多谢程兄照拂了,佑亭十分感激。”
程吕业闻言呵呵一笑,一边摆手一边说道,“你我之间又何须这般客套!不过举手之劳罢了。”
岚佑亭旋即也是一笑应道,“程兄所言极是。”
“不过,为兄这里倒是稍要提点贤弟一声。”言罢,程吕业便放下茶盏,旋即对着右上方位双手抱拳恭敬作揖,话锋突然一转,十分庄重严肃道,“程某不才得蒙圣恩,有生之年得任汴京少尹,惶恐有负圣眷,是以格尽职守鞠躬尽瘁。吕业深知:上对朝廷下对百姓,吃得皇粮受得民税,为国为民理当余力不遗。”
岚佑亭在旁见其大义言状,心内虽是不屑,面上却是恭敬。于是连连赞颂道,“程兄你为官多载以来,只一心为民鞠躬尽瘁,佑亭亦是十分敬佩。”
程吕业倒是极其稳健,饶是听见如是恭维也未曾得意忘形,只是浅浅淡淡一笑复又说道,“我汴京府内一向最是秉公执法正大光明,是以前为朝廷解忧,后为百姓效力,因而得俱人心。”
“确是、确是!”闻言,岚佑亭继续附和称赞。
“为兄虽身为少尹,却亦不能得享特权。”言及于此,程吕业又是幽幽一叹,突然自述艰难。
而后又对岚佑亭一番语重心长道,“你这一次是事因置办家中琐事才出了此等混乱意外,为兄能够理解亦不苛责错怪。不过在这寻人之事上,兄长我却是不得不说一二。这等事务原是我官府之责,而非一家之事。往后若是再遇此境,贤弟你还是先作报官为宜啊。”
一阵耳提面命之后,程吕业笑看岚佑亭一眼,继而又道,“我与佑亭本就同心,佑亭应知为兄之意?”
岚佑亭闻言心中一凛,不禁暗暗轻嗤冷笑。
他程吕业果真是个厉害角色,竟是旁敲侧击地对他公然施压示威。这人当真是只笑面虎,对人做事很有一套,实在不容小觑。
然而这出戏中并不止他程吕业一人会唱,岚佑亭粉墨登场之后亦能与之相得益彰共相媲美。
继而岚佑亭继续做足戏份,于是他立时站起抱拳想与恳言切语道,“兄长所言极是,此事确是佑亭周虑不全,倒叫兄长费心费力了。”
程吕业面上跃然,明显很是满意岚佑亭的言辞行径,故而眯着眼睛笑起。彼时脸上的肃穆全然不现,反而倒是越显和煦了。
“佑亭你果真甚得我心!呵呵......”
“惭愧惭愧!”
如此,两人彼此之间便又是心照不宣地寒暄一阵。
之后程吕业亲自送岚佑亭出府。彼时站在府外,他神色莫变地目送着岚佑亭离去,直至对方轿行渐远之后他才收起幽幽深邃。
“大人!”彼时身后一直噤声尾随的都头终于恭恭敬敬道了一句。
程吕业漠然回身,脸上原本的虚伪和善早已敛收干净了。
他淡淡出声道,“事情办得如何?”
都头道,“小人买通岚府一名下人已经得到消息。”
程吕业问,“说下去。”
都头继而又道,“这画中的是个女子,此际正居岚佑亭府上。”
程吕业声调陡然一扬,“女子?!画呢......”
“是!”都头点头应诺,立时自袖中取出一画递与程吕业手中。
程吕业接过速速展开查看,而后愈看眉蹙愈紧。
“去将这画带给大鹏仔细辨认,看看究竟是不是那日碰撞他的少年。”
都头领命接画,刚欲离开便又听见程吕业扬声吩咐:
“记住,此事须要避讳......尤其不能让夫人知道!”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