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值傍晚时分,深秋露重之余又添风萧雨急,街上行人于是纷纷快速散去,热闹非凡的集市于是瞬间清冷下来。
此刻,街头巷尾并无人际,只听得狂风骤雨的“呼呼”和“沙沙”之声。地面上除了些许被吹落于地上的枯枝烂叶外,还有一幅幅墨迹散乱的笔墨丹青。
这些画作,想必是受尽了风吹雨打,才会变得此般凌乱不堪,纸墨狼藉,模糊能见是人像,却不能看清眉目。
一袭狂风卷袭,空中又是一副画纸翩飞,想必定是刚刚被风刮起,所以尚且未及湿透,此际犹如一盏纸鸢飞在半空。摇摆不定中,眼见便要飘然落地了。
千钧一发之际,烟雨朦胧之中突现一人身影。但见他忽然扬臂一挥,顷刻间便抓住了画纸摇摇欲坠的身体......
汴京城北,岚府门前,遥见几人候在台下阶前,近看便知,正是岚府管家和几名近身小厮,此际规整站作一线,似在等人。
但看不远之处,一顶蓝轿由远及近,正徐徐驶来。
一见轿子近了,管家便撑开手中雨具,领着身后众人一并上前。
须臾,轿子便被一众轿夫稳稳当当停在岚府门前。此时前倾于地,却不闻其内动静。
管家撑着雨具快步绕到轿门前边,待他捋开那丛帘幕时,众人方才得见轿中坐客之脸面。此人不是旁人,正是刚刚自汴京府衙内归回的岚家主人——岚佑亭。
帘幕开合之间有少许细雨飞入,岚佑亭这才得知外面下了雨。彼时他出府办事前,天还是亮的,此刻却时入黄昏,阴雨纷纷。
岚佑亭收回观望天际的视线,顺势接过管家手中的纸伞,一手撩开身下袍脚,一脚跨出身外轿杆,稳步慢踱朝台阶上边走去。身后一行四五个人,也随之陆陆续续跨上台阶。
众人低眉顺眼地跟随主子跨进岚府大门,却突然被人拦在门外。抬眸一看,便知这拦道之人,原是岚家大小姐。
岚梨花本就是特意候在岚府门口的,为的就是第一时间见着岚佑亭,她不为别的,只为来给诸葛谨求情。
“爹爹!”
只见她双臂一档,整个人站在门槛前,大喊叫道。
众人皆噤声不语,只低垂着眼睑站在主子身后。他们侯了些许时候,却一直未曾闻见主人应声,心内不禁纳闷。
然而别人不知个中缘由,梨花却心如明镜。她知道爹爹故意不理自己,一定是还在生气。但是她却不得不继续哀求着。
尽管如此,却还是无人相应。
此刻天上仍是阴霾一片,空中乌云密布骤雨狂洒,根根密集如丝急乱如麻。但凡一想起尚被罚跪在院落中央的诸葛谨一人,岚梨花的一颗心便又是焦急万分难以放下。
然而与此相反的恰恰是自家爹爹的冷石心肠。
如今的岚佑亭既不动声色也不见喜忧,整个人的面容神色全数掩盖在那方宽大不透的油纸伞下,叫她完全看不清楚。
于是岚梨花终于忍无可忍,最终顺了自个的性子意愿,一把拂开了两人之间隔着的那把碍事纸伞。
岚佑亭始料未及,手松伞落的瞬间明显吃了一惊,待他回过神来后,立刻脸色变幻,一时间是又惊又怒。岚佑亭指着跟前的不识礼数的女儿,便是一通喝斥道,“放肆!你还有半点规矩没有!”
“爹爹!梨花求求您了!您就原谅诸葛这一回吧!”
岚梨花虽被岚佑亭的这句喝斥吓得浑身一颤,却仍是倔强着不肯松口,心内仍是想着诸葛谨,于是她这一开口又是半句不离求情之事。
岚佑亭所幸不再理会她,连开口说话都省了便直接抬脚,就想越过梨花跨坎进门,不料却被又发生了出人意料的一幕。
他左脚抬起尚未落下,便见梨花一言不发,“扑通”一声直直跪在地上,正在岚佑亭脚边。地上到处都是污水雨洼,她却毫不在意。
梨花此举实在惊人,几乎是同一时间里,岚佑亭被惊骇地身形摇晃,倘若不是被管家扶着,只怕也是要倒在雨地之中了。
方才岚佑亭并不曾自己观望,现在居高临下望着女儿,才惊觉她从上至下已全部湿透了。他们此际站着的地方原是有屋檐作档的,岚佑亭眼见梨花狼狈不堪浑身淋漓,自然能明白本是她故意淋雨弄成这般模样。
万般愤怒夹带着千般心疼,岚佑亭看着看着终于痛心疾首扬声说道,“你可知:身体发肤受之父母,需得你之爱护和珍惜。现如今,却得你这般作践,这到底是要你的命还是要我的?!”
这番悲言愤语一出,立时如雷鸣贯耳般震撼,引得梨花心上阵痛袭袭。她心中亦然悲戚万分,却仍是倔强着不愿起身。此刻她高仰着头颅,手攒岚佑亭的一方袍脚,眼中泪光连连,脸上纵横一片。
“爹爹!梨花、梨花只求您这一件事,就只有这一件事!”
看着自幼娇身冠养的女儿如今不顾身价这般苦苦哀求,岚佑亭面上已是不忍,可他心内却还有余气,于是仍是冷着脸说:“这白姑娘什么时候醒了,他便什么时候起来!”
岚梨花闻言却并不满意,嗓子虽已经喊哑了却还是不满地叫嚷道,“为什么?!她若醒不了怎么办!”
岚佑亭一听此话登时火冒三丈、震怒无比,十分严厉地喝叱道“你知道什么!白姑娘她至今身死未卜,你却仍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气极反笑,岚佑亭冷笑一声又道,“看看我岚某人养得好女儿,真是好!好得很!”
岚佑亭一面在怒一面又笑,这副阴晴不定的模样叫梨花看来当真害怕至极。她一时间不敢再多做反驳,只紧手抓着父亲的袍脚,却颤颤巍巍地忘记了松开。
父女二人正自互相僵持不下,却忽然听闻身后不远之处脚步声近。
岚佑亭转身一看,当下一惊。便当即开始身形不稳、摇晃起来。
“爹爹。”
“小心。”
与梨花的惊呼声一同响起的竟然还有另外一名男子的声音。此人早前梨花起身一步便稳稳地将岚佑亭扶住。
直到看见自家爹爹被稳住身形之后,梨花这才呼出一气轻松了几分,当她重新调转过身面向岚佑亭和来人之时,却又惊呆住了。让她没有想到是来人身份,居然是岚家上宾,亦是她的师叔,苏慕玄。
“师叔。”梨花赶忙上前欲矮身行礼,却被苏慕玄一手挥过免去,“不必多礼。”
苏慕玄一边一手搀扶着岚佑亭,一边稍作眼色招呼梨花上前扶持。
梨花很快依言上前扶住岚佑亭,却不想被他突然拂开。只见岚佑亭整个人就着两人胳膊下滑,竟是欲行跪拜之礼。
此行此景遽然而至,彻底懵刹了在场各人。然而幸得苏慕玄反应及时眼明手快,就在众人一片痴恍中,只见他瞬间用力,一个引体向上,立时吊住岚佑亭下坠的胳膊,将他整个人又重新扶站起来。
苏慕玄虽是面上不怪与他交好,岚佑亭心中却仍然难免自责,难以释怀。于是面上难掩愧色,他悲戚地说道,“慕玄啊慕玄,为兄我实在有愧于你!”
若说此际说他全然不作担心和责怪,那自然全是假的,然而苏慕玄心知孰轻孰重,他并不想耽误时间在无谓的事情之上,于是他十分正色道,“岚兄,你我眼下计较这些事情实在不很合适!如今,我挂念之事唯有一件,就是百草究竟情况如何?”
苏慕玄一番严词正色之下,岚佑亭恍然惊觉到自己先前种种的失言失策。他赶忙整理好心情思绪,对着苏慕玄郑重道“我们这便去看人!”说完,他便再不闻不管岚梨花和其他众人是非,只顾领着苏慕玄往府内西面客房方向行走而去。
苏慕玄一边跟在岚佑亭身后一阵疾走,却不曾忽略重要风景,途中路过庭院之时他便清楚地看见了跪在院内中央的诸葛谨。乱风雨幕之中,诸葛谨早已浑身湿透,然而他却仍是背脊挺直,不曾扭曲移动。苏慕玄多少能才猜出百草出事之因定然跟诸葛谨脱不了干系,否则此刻他也不会被岚佑亭罚跪在此院中。
相较于诸葛谨的浑身湿淋,苏慕玄却也好不到哪里去。
原本一袭飘逸的白衫,此刻已然全部粘贴在身上,原本一头柔软顺直的墨发,此刻也变得湿滑凌乱起来,反而全数粘在脸上颈上。
然而如今,他一身水渍虽有颇有凌乱,却依旧丝毫不显得狼狈难看,反而露出几分难得的濯濯青华,也怪不得常常有人夸他是个谪仙般的玲珑人物了。
虽是如此,然而苏慕玄却还是觉得自有不妥,他虽自知此刻衣衫凌乱不成体统,却还是头脑混乱无暇顾及。眼下他显然已经忘却了仙术一事,只需一些术法便能避忌的麻烦,却丝毫未曾记起。能用“净身咒”烘干衣裳却未用,能撑“结界壁”阻挡雨水却未撑。一颗心思只是放在了她人身上。
自从乘坐仙鹤回到汴京城内,他便一心想着要早些往岚府赶。岂知途中飞至半路时,竟叫他平白无故抓着一张画像。
画画本来并不是什么稀罕物什,何况不过是一副区区人像。然而,叫慕玄上心的不是画画本身,而是画像中人。一切只因这画中之人不是旁人,正是前两日刚刚被他丢养在岚家府上的鬼灵精白百草。
当看到地上凌乱不堪、横七竖八躺着的数张人像时,苏慕玄的心中不但疑惑不定而且焦虑不堪。整件事情发生的十分诡异蹊跷,而单凭这些画像,他并不能料想到底发生了什么。
不过想来这件事情到了岚府必定能够得见分晓,思及于此,苏慕玄于是立刻加快了脚步,只为了能够快点到达岚府解开一切谜团。
然而,当苏慕玄真正行至到岚府大门前时,尚且未及步入府内的他却在门口看见了岚佑亭,彼时岚梨花正跪于满是泥泞的雨地上,正兀自抱着岚佑亭的腿哭喊不停,而岚佑亭却是一反常态地冷淡,竟然十分严辞令色地喝叱了她。
刚一开始,苏慕玄并不能得知缘故,也不知道究竟是何缘故惹得岚佑亭火冒三丈?后来他静候细闻了片刻之后便突然感到惊恐不已,不想这一切的一切竟然是与百草有关。
苏慕玄最先是听得岚佑亭讲了“白姑娘”三字,他心中便是陡然提桑一惊,后来又闻他添了一句“生死未卜”,更是犹感五雷轰顶般触动,身形摇晃之下,险些站牢不稳。
然而最终他还是按捺下心中种种惊虑不适上前一步拜会岚佑亭,就是为了能早些知晓现下情形如何,是否当真如岚佑亭所言凶险万分。倘若真是如此,他便希望能早些陪在百草身边,好尽快想些有用的对策。这样,他总能多些胜算能救她回来。至于那背后真正的出事之因和造事之人,他暂且统统不想多作过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