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织云坊”做的衣服很快送到了百草下塌的“来福”客栈。
百草迫不及待,拆开外面用来包扎的红绸段子,掀了里面的衣服来看,果然是一黄一绿,一衫一裙,两件衣裳不少。料子因她选得马虎,实在普通,做工却丝毫不差,很是精巧耐看。百草抖开了那身碧绿裙子,瞅着,果真是和原来穿过的颜色,味道大不一样。不过,倒是配合她这个山野精灵的气质形象。怕只怕她穿了在身上,不要变作那绿莹莹的大青虫才好。
“噗......”百草想到这儿,巧笑出声,若自己真要是变成了条虫子,一定很难看。便是那挺着圆滚滚的肚子,伸着黑压压的触角儿的怪异模样。她如今,只生过两只脚,只会两脚触地行走,假若做了虫子,平添了那些多了的小腿,七七八八,横来斜去的。定会叉在一起,只怕自己和自己打成一片了。
送衣服来的绣娘,瞧着这姑娘,也不回她的询话,只是拿着裙子一阵发笑,心下古怪,便又出声问道:“姑娘,这捏在手里头,单看是看不出端倪的,不如穿上试试,合不合身?”
百草闻言点点头,见这位绣娘姐姐一脸的疑惑不解,立时敛了笑意,带着裙子进到屏障后面去换。不多时,便穿戴整齐了出来见人。
那绣娘见百草换好衣服出来,顿时嗟叹。这一张娇艳小脸,被她妙手裁制的翠色连衣一衬,可真是好看,格外清新别致,真正的碧草仙子下凡也不过如此了。
“好看么?”百草低低地询问了一声,担心这身衣裳仍是不合心意。
“这是自然的。”
百草见绣娘一脸得色,倒不若平时旁人见了她那般,面露出惊色,只道这身衣裳是做对了,便十分高兴地拈了许多银子放于绣娘手里。
“姐姐辛苦了。”
绣娘见她出手这般阔绰,料想自己定是鸿运当头,碰上了富家千金。再一听百草那樱桃小口竟像是抹了蜜似地叫自己“姐姐”,心想以我的年岁都能做她娘了。定是自己平日保养得甚好,让别人猜不出年纪。一时间开心不已,牵了百草的小手便道“姑娘今后裁衣服,只管来找我云娘便是,一定给你做得漂漂亮亮,还不多收你钱的。”
她自是不会多收,百草给的银两莫说裁两件衣裳,就是七件九件都有绰绰余了。自古无商不奸呐,得了便宜也不会告诉你。
百草这厢送走了云娘,便回到房中,急急插了门闩。
她拿起另一件黄衫袍子,盯看了许久,便立马换上了身。
刚刚当着云娘的面不能试。早前她以给家中小弟做衣为借口,定制了这身长衫,其实就是照着自己的身量,裁做的便装,做这身衣裳自是有很多用处。百草皎洁一笑,单手在那洁白的墙上比划一番,便见方才还平常无奇的墙上,突然出现了一个椭长形的幻面,竟和铜镜一般能照清楚人的样子。
百草对着那幻面,左瞧瞧,右望望,原先的娇俏少女,竟变成俊俏郎君了。
“不错、不错!”百草自顾瞅着自己在幻面中的男子扮相,自赞了两声。
想想苏慕玄平常,是怎么样个走法,她似乎未曾清楚瞧见过。原先跟在他身边,总是心不在焉,东张西望。不是被小贩和摊铺吸引,就是寻着肉香菜香奔走,哪里会停下来去瞧他的脚是怎样。她自然只会寻着热闹的地方去,就是没的玩耍时候,也只是盯着他那张脸瞧。叫她如何能得知?
这个问题闹心了百草好些日子,终实按捺不住,准备上街去瞧看。街上男子这么多,一定可以学到,她打定了主意就要践行,不过这回道是学了聪明,知道窥人足下这种事情实在不太好看,于是找了顶斗笠戴上,方才出门去。
街上人来马走,好生热闹!众人皆忙赶路,忙生计,忙吃食,哪有功夫管她干些什么,便不甚在意这个时常穿梭于人潮中的斗笠人了。只是看久了,不免奇怪:这天不下雨,日不毒辣的,怎么将这斗笠带在头上,真是个怪人。
百草看了好一阵子,终于发现,原来男子走路是不并脚的!几乎都是大咧咧地,走着“八字”步,和女子真是不同。
她只知女子须迈小步,慢行缓踱,那些走得漂亮的女子,几乎都行在一条直线上的。远远望去,步摇身曳,楚楚动人。百草自己,也曾下功夫练过一阵,不过只在那日,随县衙都头上山时,端着身子,步步生莲了一回。
没想到这男子行步这么快意,当真没有女子的束缚,她只学几步就走得要模有样。后来,又在一个书画摊上,挑了柄折扇揣着。
现在,走在路上,便真正是个翩翩的公子了。
百草身形稳重地迈步而行,想着自己现下是个男人,可不能再又蹦又跳的。她打开扇子,在手中摇啊摇,一路上收了一票姑娘的秋波,只要是有女子瞟眼望她,她便转脸迎上,灿然一笑,惹得那些女子个个面红耳赤,脸含娇羞。百草顿时很有成就,知道她们都叫他这伪公子骗了。
百草此行其实是有目的,她曾很想去一个地方,但是未尝如愿。
她瞧见不远处正是目标所在,登时兴奋不已,提脚便走,很快被人迎了进去。
那八角宝搂上,挂着一块花雕紫檀木做的匾额,上面赫然印着三个黄金大字“逍遥居”,竟是青楼不假。
百草自在门口被迎宾姑娘接了进去,便觉她是来对了。
宽敞的大厅里,熙熙攘攘,比在大街上还热闹。红幔垂挂,真是漂亮。放眼望去,竟全是叫人眼花缭乱的莺莺燕燕,一个个几乎将彩虹七色都披在了身上,道是姹紫嫣红,漂亮不已。只是她们身上的衣裳不比在外面的姑娘,似乎过于暴露了,每个人都是玉颈香肩毕露,有的竟连里面的绣花小兜都掉了半边出来,百草差些惊呼出声,知道此举不妥,便捂了嘴巴,将那震惊生生压了下去。
几乎每个姑娘都叫男人搂在怀中,有的男人,甚至一连抱了三、四个都不止。大厅里布置着好些圆木桌子,上面铺了些水果点心,还有一壶白瓷酒瓶,置于旁侧。再看环坐在桌周边上的人,都不是正经摸样。不是男子抱了女子坐于腿上,就是女子状若无骨倚在男子身上。
百草不欲再看,只觉得这些人好没羞耻,竟公然做这般亲密,只怕夫妻之间,也无这般放肆无节制的。
当初夜游扬州二十四桥,她曾嚷着要进那些琼楼玉宇,只一心想要看名声在外的烟花巷柳是怎般模样。
谁想一路上不曾多话,不闻不问随她嬉闹的苏慕玄,竟然不许她去。
“你快些撒手,怎么他们去得,偏生我就不可。”
百草欲快跑进去,却被苏慕玄一把拽了手腕,竟叫她动弹不得。
“他们?他们是你吗?!”
近乎百年不变脸色的人,居然难得这般的冷言厉色,白草一时不敢再做辩驳。
随他走了一阵,百草不免仍心头痒痒,便频频回头张望。
“想去便去。”
苏慕玄猛然撒开她的手,头也不回地走了。
百草微一愣神,做甚么真么生气。
她冲着苏慕玄离去的背影做了个十足难看的鬼脸,便蹦蹦跳跳地回头去了。
刚欲进去,便叫门口的守门大汉拦住,不让她进。
百草困惑,便指着络绎不绝,不断入内的男人,大声一叫。
“只让他们进去?偏要拦着我吗?”
两个汉子闻言仍是无动于衷,只是伸着臂膀阻挡,面无表情。
那一声动静过大,引了老板娘前来观望,却见一个纤细的白影站在那里,想是踢馆不成。
她移步至门口,责问:“都在做什么?”
声色非常厉害,一双凤眼已然扬起。
百草抬头,拿眼瞪她,也不害怕,回道“为什么不让我进去?”
老板娘本以为是有人闹场,正欲起驾开骂,却在百草抬首间,眉目一动。
好一个美人胚子!
她主动上前撩开了大汉手臂,对着百草一阵和声细语:“你果真是想进来?”
“自然!”
尽管她前后态度矛盾,但百草仍昂了脑袋,脆声应道。
老板娘稍使眼色,两旁的大汉便一人一手扯了百草的胳膊,欲往里带。
百草一想不对,顿时使劲挣扎,却哪里是两个粗壮汉子的对手。
正道不好,便见一袭白影急急掠来,一手捏在一个大汉手腕上。那汉子顿时吃痛不已,遽然撒了手。
另外一个见同伴额上冷汗涔涔,再看苏慕玄眼中尽是冷厉的颜色,立时乖觉,松开方才钳制着百草的手臂,退到后面站着。
这边苏慕玄逼退了两人,却不见他走,僵立在门口的三人渐渐冷汗淋漓。
突然,一阵疾风刮到面前,竟是那人。老板娘满面惊骇之色,哆嗦着道“饶、饶命啊。”
后来只道脸上有掌风扫过,连着好一阵钗掉珠落的哗啦声响。她眼皮紧闭不敢睁开一瞬,又听见“轰”地一声巨响,陡然惊骇不已,跌坐在地上。
待睁眼来看,却是自己楼阁上的招牌被人击落在地,硬生生地折成了两段。再看自己披头散发,旁边散了一地的首饰,顿时惨然一叫,一下晕厥了过去。
苏慕玄却横抱着百草,极速飞走了......
难道这便是苏慕玄拦着不让她来的原因?
他一定是早知里面是这般恶心的场景,怕她受人胁迫,也做出这样没羞臊的丑事。难怪那日带回她后,便整整七日没再理她。苏慕玄素来喜洁,定然是嫌弃她被里面的人抓了不干净,才不去搭理她。
可是,为何抱她一起飞的时候不觉得呢?真是奇怪得紧。
百草不欲再待,这种地方,下次不来为妙。
正打算离开,便见一个略微熟悉的身影隐在珠帘玉幕后面。
她一时起了好奇心气,便想去看看是谁。
小心避开身前不断迎面扑来的女子,百草顾不得她们怎么想,很是不客气地拨开美女扒在自己身上的爪子,不带半点怜香惜玉。
不少姑娘因她推拒,倒趴在墙上,跌坐在柱脚,顿时不满地哼--吟起来,起了哭腔一般。百草自知用力过重了,冲着那些兀自伤心的女子就是一拜,歉然说道“姑娘莫怪。”
谁知她们根本不理,反而哭喊地更加厉害。
百草害怕她们引来主事的头目,便狠下决心,学起那些男人们的轻佻言行。执起折扇,状若无限风流的模样,她挑起中间一个女子的下颚,痛声道“娘子莫要生气,小爷我今日实在无甚空闲,改日定然前来,一亲芳泽。”
那跌在地面上的女子,眼见身前蹲下的这位俊美公子,满脸愧色,一双眸子甚为怜惜地盯着自己,神色柔情似水,便觉得就是被他推了上千百次,也是甘心情愿的。
“公子。”女子不禁情动,颤然出声,递出一只纤纤素手来。
百草会意,含笑执起美人玉手,扶她站起身子。
“那么在下,先告辞了。”
百草转过身子,顿时垮下脸来,心中大呼“好累”。
“公子且慢。”
谁知背后又是一声温柔音起,百草只好瞬间又恢复了笑脸,转身相对。
面前美女,眉目低垂,蒲扇般浓密的睫毛微微颤动。
百草看不清楚她的神情,见她迟迟不曾开口,便问“何事留我?”
终于面前的人儿微抬脸蛋,竟浮了不少瑰丽的绯色在双颊上,神色甚为娇羞,如含苞待放的蔷薇花般动人美丽。只见她双手奉上一个秀美荷包,脸却偏至一旁不敢正视于他。
“小小心意不成敬意,只盼公子能收下。”
百草伸了手指去接,看见上面果然绣了一朵粉色蔷薇花。
“蔷薇......”她呢喃一声,却见对方长睫又是一颤,瞬间明了,颔首便笑。
“姑娘闺鸣可是叫蔷薇。”
状似问句,其实不然,是很肯定的语气。
蔷薇怔怔忘了她一瞬,只觉得那句话似春风般和煦拂过她的心田,瞬时眼内蓄满氤氲热气。
“我收下了。”百草微微一笑,万分明丽。
言罢回过身子,不再转头,朝楼下行去。
只是,这一闹后,她却忘了方才寻人之事,只自顾着出去了。
房内幕帘微动,目送那个黄衫身影远去,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转了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