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拾来在出门前早早就被王氏告之,外面不比家里,人多是非多,卖完鸡蛋就得马上回去。
这是女孩第一次来赶大集,眼前的一切都让她觉得新奇有趣。卖炮仗的、做炸糕的、敲锣耍猴的,最吸引人的莫过于那些晶莹剔透的冰糖葫芦,模样那么好看,她想象不出吃起来会是何等滋味。
卖糖葫芦的小贩在大街上来回转了好些次,林拾来一直眼巴巴地盯着。后来注意到母亲愁眉不展的模样,便低下头,不再看那小贩一眼。
这篮鸡蛋王氏攒了很久,今天大老远的提来马王屯,只盼着能换点钱把年过了。鸡蛋一文一个,才卖了没多少,没想到篮子却被人一脚踢翻。
王氏旁边的场子有个大姑娘在卖艺,许多人挤着看。奔雷武馆几名弟子一路横冲直撞,被王氏壮着胆子拉住时,只当这穿得破破烂烂的村妇是要乞讨,想也没想地甩手将她掀了个跟头。
“几位爷,你们打了我的鸡蛋……”王氏跌在地上,声音已经带上了哭腔。
“光天化日的你还想讹钱是怎么?这么些人,凭啥说是我们几个碰的?滚远点,别扰了咱们兄弟的兴致!”顾人杰见地上一片狼藉,不禁皱眉,退了几步。
他刚收拾了对头,心情大好,几个师弟也对那最后一脚赞不绝口,都说五师兄看着俊秀斯文,想不到竟这么狠。这还是顾人杰第一次在同门脸上看到衷心佩服的神色,回想起来,也觉得自己当时确实是利落无比。以往找其他武馆弟子麻烦的时候,往往是这边打,那边连手都不敢还,三拳两脚就开始觉得无趣。这次血腥报复的滋味却大不相同,在此之前,众人还从未下过这么重的手,也从未觉得如此爽快过。
顾人杰见村妇在那里哭嚷不休,四周人群也陆续将视线投来,有心要赏她一脚,却隐隐觉得脚面发痛。
“那小子的脑袋可够硬啊!”他冷笑了一下,想起那些喷涌的血液,忽然对眼下的纠缠有了股厌倦,觉得这完全跟自己的身份不符。
“你的鸡蛋就当我买了!”就在顾人杰准备掏钱时,两名排帮男子中的黑大汉忽然开口,递了块碎银到那村妇面前,“这个小丫头多少钱?我也一起买了。”
王氏只当他是在说笑,顺手把林拾来往后扯了扯,直勾勾盯着银子,却不敢拿,“我那点鸡蛋不值这么多,太多了……”
她话还没说完,就看到黑大汉握紧了拳头,再摊开手时,碎银已经完全压扁变形,“我问你,这小丫头多少钱?”
黑大汉向来对幼女有着特殊嗜好,在江上横行时,没少干这类勾当。他出奔雷武馆之前喝了不少酒,此刻眼晕耳热,见林拾来一张脸蛋生得着实让人心动,已有些按捺不住。
“这是我女儿,怎么能卖?”王氏脸色大变,“鸡蛋钱我不要了,拾来,跟妈走。”
“小丫头,还是跟叔叔走吧!陪我几天,你要什么我给你买什么。”黑大汉揪住王氏的头发推到一边,盯着林拾来,笑得像是见了鸡雏的黄鼠狼。
奔雷武馆弟子大多指望着将来能进排帮,顾人杰见黑大汉神情异样,多少猜到了点什么,当即带着几名师弟大声帮腔恐吓。至于那黑汉子自己,更是全无顾忌,这年头只要不闹出人命,哪个差人会闲到跑来管排帮的事?
林拾来自小被人欺凌惯了,虽不明白这帮人要做什么,却也不怎么害怕,护着母亲连连比划手势,向对方赔礼。那黑大汉这才知道她原来是个哑巴,颇为意外,欲念反而更增——这新鲜滋味,倒是头一回尝。
猫捉耗子般戏耍了片刻,黑大汉再也无法忍耐,大笑着将女孩扛上了肩头。王氏被一记耳光抽得几乎昏厥,不敢再来阻扰,哭得撕心裂肺。
奇怪的是林拾来毫不挣扎,似乎知道这是徒劳的举动。黑大汉大踏步当先走出,她静静伏在他的肩膀上,忽然弯起唇角,冲着跟在后面的顾人杰露出笑靥。
在那双清澈如水的眼眸中,顾人杰清晰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他怔了一怔,有点诧异自己的视力怎么好到了这种程度,跟着再看时,那女孩却已经偏过了头。
转过街角,人群依旧熙攘,投来的目光却渐渐变少。顾人杰路过一家相熟药铺,有意落下脚步,想要买些鹿鞭大补酒回去,等会给黑大汉助兴。还没等他走进铺子,只觉得后腰上微微一麻,顿时心跳加速,喘息起来。
“这是怎么了?”顾人杰扶着腰站了会,只觉得渐渐有一股热流从衣内渗出,将手掌沁得透湿。
年关边上醉鬼本来就多,顾人杰贴着墙根慢慢坐下时,根本没有人多看他一眼。他抬起手来,怔怔对着掌心中触目惊心的鲜血,终于现出恐惧之色,张开嘴想要大叫,喉中发出的却唯有微不可闻的“咯咯”声响。过了片刻,他急促起伏的胸口终于静止,再无半点动静。
从头到尾,就只有林拾来看到了全过程。
她在黑大汉的肩头上,静静看着那人从后方疾走几步,手里拎的猎叉由下斜上,刺入顾人杰的后腰,挑了一挑,这才拔出叉来。那人若无其事地混入潮涌般的人流,像是感觉到了林拾来在看他,远远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咧嘴笑了笑。
林拾来认出了那张被伤口撕裂的脸庞,怔了很久,这才咬着牙,举起手指,在自己脸上虚划两下,微微摇头。
我不哭。
赵白茅用木棍做了个夹板,夹住了肿得老高的右小腿,走起路来总感觉有东西在腿里一戳一戳,也不知是不是骨头裂了。他现在连吸气都痛,腰肋如同火烧,不清楚还有多少内伤外伤,只感觉两条腿在拼命地拽着身体往下沉,眼皮很重,头脑的清醒程度却恰成反比。
对方有七个人,现在还剩六个。
单纯就元力修为而言,他们当中最差的都远远强过赵白茅,那两个排帮汉子更是化罡期的高手。但捕猎并非对决,猎人身在暗处,就握有了绝对的先手优势。
终于注意到顾人杰没有跟上后,两名奔雷武馆弟子折了回来。
这次赵白茅费了点力气。第二名弟子倒下时扯了把路人,鲜血淋漓的场面引发一片惊呼尖叫,在整条街震天的嘈杂声中,却是显得如此微不可闻。
猎叉头上开着三道放血槽,再大的猎物,只要刺中要害,向来都是一叉干翻。现在看起来,对付这些没有经历过真正搏杀的奔雷武馆弟子,也是一样。赵白茅对武器的信心,要远大过对身体的,他现在完全是靠着那点微薄的元力在支撑着行动,野兽般的斗志却在意识深处烧成一根发红的针。
他不想倒下,至少不能就这么倒下。
最后两名弟子也找回来时,其中一人似是被什么吸引了注意力,往街边挤去。赵白茅悄然一叉刺入另一人的后心,走出几步,只见街边那名弟子正被一个又瘦又小的少年架着,两人亲热无比地搂抱在一起,那瘦小少年手里却握了柄匕首,死死扎在对方心口。
那少年正是龙虎武馆的方觉!
赵白茅吃了一惊,方觉见了他微微点头,眼神中冷漠依旧,很快闪入人群不见。
他到底是什么路道?又怎么会在这里当街杀人?赵白茅心思电转,脚步却不停,赶上两个排帮汉子后,闷声不响地挺叉刺出。
常在刀口舐血的江匪显然要强过那些弟子太多,黑大汉察觉到身后风声异样,当即侧身闪避。另一名汉子拔刀出鞘,冲向赵白茅,连续三记劈砍将他手中猎叉震落,跟着举刀跳起,向他当头斩下!
“就你这点本事,也敢杀人?!”黑大汉原以为那几名弟子自行去找乐子了,此刻见地上猎叉沾满鲜血,难以置信地瞪视着赵白茅。眼看这少年抬起手来,迎向刀锋,他不由放声狂笑。
笑声在达到最高潮时突然断折,像只被捏了脖的阉鸡。
那股在黑暗巨塔中融入体内的混沌之气,已悄然现形。赵白茅掌心中现出一点苍灰印痕,它虽然微小,却在瞬间就将雪亮长刀映成了同样的黯淡色泽。持刀汉子只感觉到手上一轻,刀身竟似失去重量,顿时目瞪口呆。
“给老子爆!”赵白茅怒吼一声,长刀节节断裂,铁屑飞扬。
初次完全掌控状态下的解离力量运用,并没有达到运转如意的程度。数寸长的刀头部分仍旧保持着原状,在空中坠下时,被赵白茅顺手接住,刺入那汉子的眼窝,从后脑贯出。
这闪电般的一击远远超出了赵白茅的元力爆发水准,那汉子猝不及防,当场毙命。
“想不到我今天倒是走眼了,这手化金术,可是高明得很啊!”黑大汉将林拾来放下,强笑道,“我们排帮跟玄门有些渊源,不知道小兄弟是哪位高人门下?”
“我师父是谁,你不配问。”赵白茅强咬牙关,将一股涌上喉头的甜腥吞了回去,眼前金星乱冒。
解离长刀的同时,他看到一股金色元素被吸入体内,星核微微颤动,将其尽数吸收,随即吐出了大量乳白元力。比起之前那可怜的几缕,这股元力乱流又何止强大了百倍!刚才一刀刺出时,赵白茅甚至感觉到自己的臂骨都要脱体飞出,插入那人脑壳深处。
这算是在交换吗?难道它是在利用自己觅食?
赵白茅脸色苍白,竭力压制着那股对于他来说太过狂暴的力量,原本就创伤累累的躯体,在元力冲击下已有多处内出血迹象。他现在就像装着满肚子火炭的破炉,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熊熊燃烧,彻底崩裂。
黑大汉看出了异样,往前踏了一步,“不说令师名讳,哪门哪派总可以告诉我吧?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怕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己人打了自己人啊!”
赵白茅再也支撑不住,索性坐了下来,见那被刺死的汉子流了一地血,便用手指沾了些血污送入口中,缓缓闭上双眼。
黑汉子不知这是什么古怪法门,眼角抽搐了一下,当即停下脚步,僵在原地。早就四散逃开的民众见赵白茅舔食人血,更是吓得好一阵惊呼。
赵白茅有点想吐,他当然不是饿了。那些新生元力如果再不疏导,身体很快就会承受不住,而疏导的唯一办法,就是进入冥想。
“能唬一会是一会吧!”赵白茅咬了咬牙。
内息流入气海,那股元力被丝丝缕缕地抽汲,投入丹田中的小循环,体内躁动的气血也随之一点点平复。而在丹田中央,星核已再次陷入沉寂,仿佛处于一个完全独立封闭的空间,周身缭绕的电芒之中,偶尔会闪过几缕从未见过的金色光泽。
感知中陆续显现的几个元力波动,让赵白茅中断了冥想。睁开眼,他看到黑大汉面露喜色,人群分出的道路尽头,几名从奔雷武馆方向赶来的排帮汉子均是面带杀气。
赵白茅缓缓站起,向林拾来招了招手。黑大汉似乎是想要阻拦,被他目光一逼,终究还是任由女孩走到赵白茅面前。
“快跑,去找你家里人。”赵白茅低声说,“一路跑就好,别回头。”
林拾来仰头看着他,又看看那些走来的汉子,轻轻拉了下赵白茅,示意他也跟自己一起走。
赵白茅忽然脸色一变,苦笑,“走不了啦!”
长街另一边的人群微现骚动,又有几个排帮中人走出,形成夹击之势。
“就算是真的玄门弟子,今天也要让你把小命送在这里……”黑大汉狞笑着开口,赵白茅同时按上掉落在地的猎叉。
猎叉瞬间解离,赵白茅嘶吼一声,已如豹子般蹿起,冲到了他的面前!
赵白茅在蹬踏地面时,腿骨发出折裂声响清晰可闻。黑大汉想不通究竟是什么在支撑着这样一具躯体直到现在还没有倒下,略一分心,出拳被赵白茅在最后关头闪过,一掌拍上他腰间的刀鞘。
“砰”的一声,刀鞘炸裂开来,腰刀已化为铁屑。
这连续两次解离的元力转化,似乎是由于丹田仍被乱流填满的缘故,竟直接在赵白茅右手上燃起了一层极薄的白色光芒。黑大汉完全没有看清这只手的运动轨迹,直到它快要切上自己的喉结时,才刚做格挡动作。
赵白茅的手掌毫无滞涩,从他颈间一划而过。黑大汉摇晃几下,只觉得视野天旋地转,头颅已从颈上滚落,身躯颓然倒地。
那些排帮汉子见了,纷纷怒吼着掠起。第一个冲到的敌人被赵白茅一拳打塌了胸膛,混着内脏碎片的血泉逆冲口腔,喷成漫天赤雾。与此同时赵白茅也被一人踢中左膀,整条膀子顿时扭曲如麻花,赵白茅看也没看地扯住了那条腿,一扭一拉,自膝盖以下的部分顿时与身体再无瓜葛。那人痛得大叫,却被砸回来的断腿撞上面门,半张脸都没了。跟着扑来的两人一左一右,袭向赵白茅侧肋,正面一人则挥刀反撩,招式狠辣。赵白茅跟左边的拳头对了一下,那只拳头从指骨一路断到肩胛;又捏了一把右边拍来的铁掌,铁掌成了完全分辨不出原来形状的一坨零碎,即便是用石磨去碾也绝不可能再挤出半点汁液;最后赵白茅直接捉住了那把刃锋朝上直奔裤裆而来的长刀,这次混沌之气却没有再次凝聚。赵白茅微微一怔,见无法解离,索性将长刀从对方手中夺过,从左至右横扫一圈,三人全都倒地。剩下几名排帮汉子全都听到了刀锋在他手中发出的令人牙酸的扭曲声,裤裆完全湿透。
那层白色光芒却在这个时候悄然褪去,像是燃尽的火焰,赵白茅眼中浓厚的血色也跟着消失,慢慢坐倒。他的身体完全透支,内外伤并发,已到了致命边缘。几名站在残肢血泊中的汉子看出异样,咬着牙一步步逼上前来。
修罗地狱般的场景,早已让整条街都变得空空荡荡。林拾来的面颊煞白如纸,全身都发颤,却握着从死人腰间拔出的匕首,护在了赵白茅身前。
排帮汉子愣了愣,见赵白茅无力站起,不由狞笑,“两只小畜生,今天就送你们一起上路……”
蹄声如雷!
这匹马来得好快,瞬息间过了百丈长街,远远只见马上骑士单手倒拎着一柄足有成人长短的九环大砍刀,身形如同巨兽。
“要杀赵白茅,先问过我张虎答不答应!”他纵声长笑。
几名排帮汉子大骇转身,刀光一闪,他们的动作便就此定格。
直到断气,这几人仍旧不敢相信,前两天还被打得如狗般的废物,竟是强到了这种地步。
奔雷武馆蹿起冲天火头时,马王屯各处一片“走水”喊声,却无人去救。那批不知从哪里来的蛮族汉子,在午后披甲持刀冲入武馆,将排帮众人以及罗三炮一干弟子杀的干干净净,尸体一具具拖到武馆门口,最后才放起了火。罗三炮本人被大卸八块,连具全尸都没能留下,死得奇惨无比。
就在民众惶惶不安的当口,钱富贵正从缁衣衙缓步走出,总长陈豪满脸堆笑一直送到大门外,对远处传来的叫嚷声充耳不闻。
几天后。
钱富贵出门收粮,半路却有一名男子手持利刃悄悄逼近,被仆从及时察觉。健仆棍棒打上身去,丝毫不见反应,拔刀出来砍在他头上,连块油皮都没破,反而被他接连刺倒数人,逼到了钱富贵身边。
“钱富贵,我有神功护体,你养的狗是挡不住我的!”那人咬牙切齿,“今天就要为排帮除你这个大害!”
话音未落,只听“砰”的一声,硝烟腾起。
望着脑浆迸裂的刺杀者,钱富贵摇了摇头,收起雷州墨家特制的短柄连发火器,“你有神功,我有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