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曼菁衣冠不整地摸上门来。
我把门拉开一条缝,她鱼一样挤进来。外面是瓢泼大雨,疯了一样袭击着这个城市的建筑物。雨水叫嚣着扑向并不牢固的窗棂。
窗棂是木质的,老式的屋子。看上去不怎么牢靠。
像一切有着华美外壳的婚姻。以为牢不可破,实则不禁风雨。
“你怎么了?被追求者围追阻截了?冒雨逃生?”我回过神来,笑着打趣她。
苏蔓菁不说话,点了根烟。到处找烟灰缸。
我说:“我家没那玩意,沈轩年怕熏到我,都出去抽。”
苏蔓菁亮晶晶的眼睛看着我,说:“真羡慕你。”
“我更羡慕你呢,花团锦簇,歌舞升平。”
她摇头苦笑,头上的雨水一滴一滴滴到木质地板上。
“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一个就已足够。我很累了。”
她也会感到累吗?我感到很不可思议。
从前我一直以为,女人要活成她那样才够本。那么多的光环,那么多的财富。
我去拿毛巾给她擦头,又去开暖风,放热水,服侍美人洗澡。
回卧室的时候,她正在打电话。我想了想,便退了出来,不听别人隐私罢。
却隐隐有哽咽声飘了过来。
“你竟然这样对我。。。你等着,大不了鱼死网破,你也别想好好。。。婚礼上,你不希望出什么乱子吧?”
我疑惑,难道她这次竟栽了?一样美丽骄人的苏蔓菁,她要什么样的优秀异性没有?
电话却一下子断了,苏蔓菁打开门,脸上兀自有泪痕,神情由惊异到躲闪。
她说:“可以洗澡了吗?”
那一刻,有一种磁力缓缓滑过我心里,我仿佛对她的情绪感同身受。那是一种很复杂的情绪。
婚礼?难道是?
我不敢深想。我想起苏蔓菁看我的粉钻,大呼小叫的神情。她如果对沈轩年有兴趣,我不敢想沈轩年可否有抵抗力。
毕竟,她是跟我不同的女人。她是攻,我是守。男人,更容易被性感女神的火热所俘获。
肌肤微凉,是玉佩!刚才那种不适感竟然是玉佩带来的。有些头晕,难过的很。
苏蔓菁穿鱼形的晚礼,背后开叉,美人鱼的造型。大约来自某个商业就会。她是场面人,我不知道她也有如此狼狈的时刻。
我暗自嘲笑自己,竟然草木皆兵。这是不是表面,我对这段感情,缺乏自信?
苏蔓菁出来的时候,素颜,裹在粉红的睡衣里。
我笑她:“像白雪公主里的皇后。”
洗澡让她面色红润,心情好了不少。
“我还以为是豌豆公主呢!”她眉飞色舞。
我暗想,到底有备胎的不一样,东边倒了,还有西边。
“那你可当不了,你的脸皮比城墙拐弯都厚,估计身上的也嫩不到哪去。”
她听懂了,抓住我按到在床上说:“王朝马汉,狗头铡伺候!”
我们笑得肚子疼,恍若大学那段,跟宿舍的女孩天天混着打闹,满楼道撒野。童年无忌。
我喜欢苏蔓菁,是因为她骨子里的纯粹。
更重要的是,在这个城市里,我只得苏蔓菁这么一个同性好友,她也只有我。我们惺惺相惜。
我们不得不惺惺相惜。
在异性不靠谱的时代,热爱同性,也是缓解孤独的方式。
我们是那样害怕孤独,比害怕瘟疫更害怕。
过午后,天居然放晴了。呼啦啦的把街边的雨水蒸发的一干二净,好像刚才泪痕满面怨妇突然变成喜气洋洋的新嫁娘。
苏蔓菁陪我去挑婚纱。女孩子最幸福的时刻。
有个女作家说,男人结婚时会想到以后的日子,很现实的生活,女人一提到婚姻,总是想到婚纱。
上大学的时候,几个女孩子相约逛街,路过婚纱店探头探脑,店员便出来殷勤地问,什么时候的日子?
我们脸一红,兔子一样地跑了。
我站在镜子前,麻木地听店员小姐言过其实的赞美,实实感觉累。一颗心落不到实处,怎会不累?
我的生活充满了悬疑。一切都扑朔迷离,而一切都仿佛有联系。究竟是什么联系?
眼前的苏蔓菁在挑伴娘的礼服。她是我钦定的伴娘。苏蔓菁笑着说:“放心,不会喧兵夺主。”
我一笑置之。我若真的担心,我得担心死。
苏蔓菁一袭紫色小晚礼,老成了不少,风情却透过裙裾的玉腿,传递出来。有一种女人,即使滴水不漏,也启发人的欲望。
苏蔓菁突然:“晓韵,你就这么嫁了?不再考察考察了,要慎重,女人的婚姻很重要。”
“哎呀,你怎么跟我妈似的。”我不满。
我总觉得哪里不对。
我的腰一紧,她帮我系了下带子。小蛮腰不过如此。此刻我的手悄然握住裙裾。
是的,哪里不对。她跟清远的想法居然不谋而合。
我茫然地看向镜子。镜子后面的景象好像突然换了。是个宫廷的样子,富丽堂皇,帷幕随风起舞,空无一人,帘幕的一角,一个白色的影子悄然飘过。
我猛然回头。苏蔓菁吓了一跳。
“晓韵,你怎么了?”
依然是婚纱店的格局,白色的婚纱并立,如同太平间的裹尸布。我惊出一身冷汗,心脏尤觉不舒服。
难道是我眼花?
我重新看向镜子。这回一切如故,但是,还有什么地方不对。
苏蔓菁已经背过身去,咦,什么时候她也换上白色的婚纱?在那里照镜子臭美?难不成这妮子有什么喜事瞒着我?难怪刚才吞吞吐吐。
我一阵好笑,想打趣下她。突然顿住了。那。。。不是她!那面镜子是菱花镜,是古代才有的东西。我透过镜子看镜子,整个汗毛都竖起来,像个任人宰割的孔雀。
镜子里面的影像模糊不清,里面的人,竟然缓缓地转过身来。面庞哀伤,室内的光线骤然暗下来,暗下来,周围喧哗渐次涌起。
那是一面梳妆镜,妆台上橐橐燃烧的红烛,蔓延着将珠泪旋开。我终于看清了她的脸!那个人居然是我!
我尖叫着回头,身后发出更大的尖叫。停电了,店里拿出了备用的红蜡烛。苏蔓菁早已不在身旁。
我抓着黑暗里的一只手,而后死命地甩开。
来电的时候,我跟一个店员小姐像摔坏的西瓜,坐在地上,瑟瑟发抖。
“你们的镜子里面有什么,有鬼,知道吗,镜子里有鬼!!
”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像老式唱片机戏子的声音,被挤压地面目全非。
“鬼鬼鬼!”店员小姐的脸色比我也好不哪去。“你才是鬼!”
她终于流利地说出一番话:“你简直吓死我了,吓死我了,人吓人会吓死人,知道不知道?”
冷汗从我背后流了下来。
我拉着她到镜子里说:“你自己看看,从镜子能看到很多怪异的景象。你看。。。”
“什么也没有啊?哪有奇怪的?”店员小姐凑过去看了下,很不满的说。
“你这个人才奇怪呢,让我说你该去医院检查下,是不是抑郁症什么的,再不就是幻想症。。。”
“住口!你怎么能这么对顾客说话。马上道歉!”老板娘出来,呵斥了年轻的女孩。
女孩低了头,看着脚尖,再也不说话。
“要是不道歉,就去财务那里领钱,你现在就可以走了。”
真是有其主必有其仆,一点情面都不留。
“对不起。”她负气抬头看着我。小尖脸。我突然觉得在哪里见过。凝神想了会,是了,在金店,沈轩年带我去挑戒指那次。
“就是,沈先生对你真特别的,以前的女孩,他选的都是普通款式。。。”
“你女友很羞涩呢。”
“沈先生对以前的女孩啊,都是。。。”
。。。。。。
这些话连同她当时的眼神,一并在我眼前水汽氤氲般的晃动。如同宫廷女子头上的流苏金步摇。。。我险些陷入幻视中。小尖脸虽然刻薄,但她说的不是没道理,或许我真该看看医生。
说话间,小尖脸已经不见了,临走时一脸愤愤。
他过去的女友。。。他过去的。。。
他的过去是什么样的?他的现在又是怎样的?
小尖脸的举止更像一个嫉妒的女人。从前,我只把她当作沈轩年的爱慕者,但是如今,我却应该重新定位这一切。
我,了解他吗?清远说的对,我,真的了解他吗?
我该信任他吗?
我手中的婚纱突然落地。
有声音自背后悄然响起。是苏蔓菁回来了。
她说:“晓韵,你猜我刚才看见谁了。”
“谁?”
“沈轩年跟一个。。。”
“跟一个什么?”
“女人。”
“哦。”我不知道能说什么。心里乱的很。
苏蔓菁打算捡起婚纱,同时,另一只藕臂也伸了过来。我们同时抬头。苏蔓菁惊叫起来:“啊,你。。。”
我抬头。
雨梅?
旗袍店里幽灵般美丽的老板娘,如同画上千年难以解开的谜团,只要看到她的人都会。。。她的眼睛微微带着蓝,仿佛千年寒冰。万劫不复。
就是她,带来了戏子的衣服,诡异的旗袍。就是她,让我陷入一个又一个的惊恐中。
她看了我一眼,把旗袍搭在衣架上。店员恭恭敬敬地叫她老板。我才知道,刚才那个,不是老板娘,只是她聘请来的驻店经理。
看来她的生意,覆盖面极广啊。
这些美丽的旗袍,顿时如烫手的山芋般,让我避之唯恐不及。它们瞬息都有个邪灵,如同那件戏子的衣服,美轮美奂,艳丽的令人窒息,那是昔日宫廷雕花繁复的美,那是夺人心魄的美。那是。。。死亡的气息!
我退后,拉了苏蔓菁的手,转身就走。
她的手好凉,好凉。我突然发现,我拉的是个仿人仿得很像的模特。可是刚才跑动起来,可是刚才明明是苏蔓菁。
店里的人都愣了,静悄悄的。有人开始笑。
我双腿再也无力,跌坐在地上,身上是一件婚纱,上一件试穿的,还未来得及换下。
苏蔓菁来到我身边,幽灵般的。她嘴里念念有词:“这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晓韵,这里面有问题,一定有问题。”
我茫然的点点头,又点点头,而后,整个世界都合上了眼睛。
黑暗,永无边际的黑暗,仿佛过隧道,前面有微弱的亮光,一直一直在前面,仿佛永远也跑不到尽头。
尽头,包含着一切真相,又如同爬出产道的婴儿。那些光亮的,温暖的,带着世俗尘埃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