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牙婆领着十来个模样周正的年轻小丫头候在听事房门口,阳春三月的庭院里到处是雀啾莺啼,桃花烂漫。这一日也不过是沱城名门,历来主事朝廷上贡珍珠的皇商梅家,一年之中十分寻常的一日。
前一拨的老嬷嬷们都进去给主子回事儿了,李牙婆又是梅庄的常客,便不由得在这帮小蹄子们面前卖起了老。理了理脖子前的一撮压边灰鹅毛的竖领,格外神气地敞开嗓门儿:“大姨太太喜欢机灵的,你们都给我打起精神来。倘或谁过不了这个坎,也别让你们爹妈来找我说,横竖都是看你们争不争得了这口气,我李牙婆也是尽尽人事而已,派不上什么大用场。该怎么做,你们心里头有个底儿就成。”
丫头们都不过十岁上下,各自面面相觑,把头缩地越发地紧,几个人挨成一撮相互取暖。
三月天乍暖还寒,别瞧站在太阳底下还尚算暖和,可一丁点儿的风吹都经不得。丫头们都小,几个还是离乡背井来的梅庄,由不住几分胆怯略在眼底,看着周围的景色尽管宜人,却依旧拂不去心头对于陌生环境的不安。
相较于这些长相体面的丫头,身材臃肿卖相差强人意的李儿就显得格外惹眼了。她此刻的模样看起来傻傻呆呆,仿佛被大户人家的气派震慑了一般,默默地用自己那一双肿得像是被人抡了几拳的鱼泡眼,偷偷描摹着院子里的一切。
她的卖相虽说是差了一些,不过胜在肤质光洁,不像是穷苦人家的出身。也只有李儿自个儿清楚,她恐怕是这一堆人中最为贫穷的困难户了。若不是家中实在抠不出再多的铜板,大哥自小青梅竹马的媳妇儿就快飞了的缘故,老娘也不会狠下心暂时让她委身梅庄。其实若非她自个儿也是事出有因想来梅庄走走盘子,这事儿别人也强求不了。
心湖一幕幕重生以来的画面浮光略影,目光之中倒映着梅庄遒劲葱茏的宅院,李儿的心直叹:原来这就是梅庄呀?!
一向爱好复古的她,一下子就喜欢上了梅庄里头的环境。
丫头们扭扭捏捏的表现让李牙婆有些恼怒,着手就将人堆一个一个分开,安排她们就地站好,蜡烛似地插成三四排。数了一下:“嘚?少了一个?”目光往李儿一戳,“你,站那么远干什么?得腌臜病了会传染不成?”
“噗嗤!”几个小丫头笑成一团,“咯咯咯”地又把队形折腾乱了。
李牙婆气得三两步过去,拧起李儿的耳朵骂道:“你大哥把压箱底儿的钱都折腾完了,就指望着你能进梅庄,你若不愿进,趁早回去别跟这儿丢人现眼。”说着十分嫌弃地瞅了瞅李儿的脸,不耐烦地“啧”了几下,便不再搭理她了。
李儿知道,大哥已把家中能凑出来的钱都给了李牙婆,自己这回若不能进梅庄,只怕对家里也是雪上加霜的负担。心头又觉得好笑,这李牙婆生来是个外貌协会的,见着漂亮的姑娘就欢喜地不得了。偏偏今日这十来个小丫头里,自己的门面成了货真价实的万花丛中一点绿。其实有时候,就连她自己捧着镜子都恨不得把自己给灭了,难怪李牙婆对着她时总这副嘴脸。
这辈子长得这样又不是她的错,谁也没赋予重生有选择面相的权利啊?李儿的娘跟大哥,哦……就是她娘跟她大哥总劝她想开些,她其实长得挺俊的,只不过前几天好像被什么虫子给蛰了眼睛,得破相一阵子罢了。
李儿也不知道这些是不是安慰的话,反正她来这儿半个多月,也没见自己眼睛上的肿包消下去。
倘若这模样在自个儿家就也不见得会怎么心烦了,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万般不由己,她怨了也不管用。可是恰恰在梅庄极讲究脸面,要想进这里,非得有衬得起“梅庄”这两个字的漂亮脸蛋儿不可。而且不光光是脸蛋儿的问题,连身材都得苗条匀称。李儿这标准五花膘的吨位,绝对会一枝梨花压死那些海棠。
李儿也纳闷,你一个梅庄又不是皇宫,你买几个丫头还非得挑肥拣瘦的,何苦来哉?想是因梅庄在沱城有头有脸,少不得有些大的排场会在城中摆开,出来露相的侍女也得是赏心悦目的才不致落了梅庄的脸面。
至于另外的因由,李牙婆在来之前就絮絮叨叨跟她们说了好几十遍。一则因为在这儿的月钱高,打赏丰厚的关系,二则在梅庄要是混到老太太祖夫人跟前,说不定这一辈子的大事儿都给安排地踏踏实实的了。这并非是没有前例可循的,据说目前东州某个县的县令正牌夫人,原来就是伺候梅庄祖夫人的。
求者奔前程,雇者增脸面,也难怪会有如今的“约定俗成”——李牙婆只挑脸蛋儿好的送进梅庄。如果不是老娘跟李牙婆尚有一丝交情,李儿眼下只怕连踩梅庄台阶的资格都没有。
见李牙婆就要发飙,李儿很是听话地学其他人那样,规规矩矩站到指定位置上。微微含唇露笑,眼巴巴瞅着房前的一帏门毯,一副既好奇又害怕地要死的可怜模样。
李牙婆见小蹄子们都安静下来,总算松了口气。这厢安顿好,回眸乍见门毯半掀起来,便“嘘”了一声:“来了。”
话音刚落,就见先前进去的那些老嬷嬷们鱼贯而出,匆匆从李儿她们身边路过。
大约过了十几个人,门毯又挂了下来,刹那变得死气沉沉。
这下子连李牙婆的呼吸都开始紧促,李儿悄悄睃了一眼,这老婆子的脸都给吓得青了。也不知为何,李儿嗅出了一股异样,但不敢吭声。
俄顷,猩红的门毯又被个侍女掀了起来,露出半张花容月貌冲李牙婆招手:“让李婆婆久等,二姨太太有请。”
李牙婆突然张了张嘴,困惑的眼神直透过门毯往里瞧,目光里流露出一股讶然,像是被人捂住嘴打了记狠棍。
李儿见她半天未动,便忍不住拉了拉李牙婆的衣袖,小声道:“李婆婆?李婆婆?二姨太太叫您呢!”
“啊……哦!是是是……”李牙婆反常地反手握住李儿的小手,重重捏了几把,小声说道,“李儿呐,你我都姓李,咱们三百年前是一家,瞅着这个面子,婆婆也得让你进梅庄。”
“……”李儿一顿,李牙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难道是良心发现?害她好一阵发憷。
李牙婆也不管她应不应自己,拉着她就往房中去。一面招呼屁股后头的丫头都跟上,免得落下一个说她李牙婆不公道。
站在门毯里的姑娘一直软和地笑,为她们打起门毯,迎着一帮子人进屋,最后才放下门毯自己跟上。
一进那屋,李儿就闻着一股子香味儿,像是冬日里晒干的梅花饼制的香料,焚在琉璃的狻猊炉里,将满屋都熏出了一种超然于尘的浮香。
那狻猊炉是摆在进门时大屏风前的大案头上,屏风倒看不出什么花头,只觉得很是淡雅。好看的是摆在案头底下的一个大红梅瓶,红地竟是透明的,里头泛着几丝金芒,看得几个丫头的眼睛都直了。
“这是琉璃红,京上官窑出的,世上一共四件,其中一件就在咱们梅庄。”
李儿也觉那瓶子好看,稀奇的是里头那一晃一晃的金丝光芒,像是有什么活物。刚要问,迎头瞧见刚才说话的人却不是为她们打门毯的侍女,喉咙里一下子就被堵了个慌。
也不知那人是什么时候跟在她们后头的,这会儿一下子绕到了李儿跟前,嘤嘤嘤地笑开:“那里头养的是金珠,金色的珍珠。”
“珍珠?”那话仿佛是对着李儿说的,她便不由自主地接了上去。刚问完,才察觉李牙婆的指甲都险些插进她的肉掌里。李儿浓眉一皱,不敢“嘶”出声,只得暗暗咬住舌头,不让自己再失言。
“六小姐。”先前的侍女一脸款款的笑,不疾不徐上来给主子行礼。
李牙婆听了,也向梅家六小姐不住点头哈腰:“我瞧着哪家的姑娘如此标致,原来是六小姐,老婆子失礼了。”说着一个劲儿地冲自己带来的一干丫头使脸色,李儿等也跟着叫了几声六小姐好。她老婆子虽常来这儿,但熟络的不过是几个老妈子,梅庄上头的人她也是难得机缘才能见上一见。
梅秋淑忙摆手要去扶李牙婆,被身旁的侍女偷偷拉了一把,才不致真上去扶。梅秋淑被那侍女拽地尴尬,生怕人看出来,急着道:“不必行礼不必行礼,我今儿不过是来凑热闹的。”
李牙婆脸上干干笑了几声:“听说今儿是二姨太太当事儿呢?”
“正是。”侍女回答道。
李儿这下听出不对之处了,先前李牙婆说的时候,可是梅庄大姨太太来挑人的,一下子变成了二姨太太,好像有什么地方变化了,又好像没什么变化。一不留神,连原先那梅瓶里养珍珠的事情都抛到脑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