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时丞相府客驻师教吴先生从茅房出来,夹着书袋子癫儿巴着往塾亭赶的路上,便遇见好几个向他喊话的府中管事:“吴先生,今儿你可又多收了位天资不凡的好学生啦!恭喜贺喜啊!”
他听的是满头雾水,暗自思忖那“学生”是谁?又腹怨怎么早晚没事?自己这肚子坏的也真是时候。
摇头自嘲一番,吴先生一面肃整衣带巾帽,一面加快了前进的步伐。
结果冒着混身老骨头散架的风险,紧赶慢赶跑到当场,看到的却是令他吹胡子瞪眼气不打一处来的画面。
两位妙龄小姑子在地上翻滚做一团,互相推攘撕扯,打的是好不热闹。
其中那位面生的小姑凶猛异常,一边打一边自个儿还叫唤的厉害,“臭狐狸!叫你装!叫你装!敢打姐姐我?不想混了?”两手一个劲儿往人脸上招呼,整个一猛虎下山。
吴老头定睛一看,哎哟,这不是丞相府里的千金小姑囡么?
另外一个不用看便知道是自己的学生相旖小姑子,她刚刚被“猛虎”反推在地,仅能拿一手格挡着对方如雪雹子般密密麻麻的攻击,一手死死的抓扯着对方领口,已然无力还击。
两人都衣衫凌乱,发辫几近乱成鸡窝。
吴老头再也忍无可忍,吊着脖子拼老命狂吼一声:“都给我住手!”
自然,今天的课果断不用上。两个小姑子被吴先生罚头顶着书卷跪两个时辰。
晓曦带来的戒尺也派上了用场——吴先生终归还是舍不得打她们两个娇滴滴的小姑,便叫她们面对面跪着的时候,不但头顶一卷竹册子,还要把戒尺架在上面,两人不得有大动作,戒尺若掉地,便重新跪满两个时辰。
吴先生叫两人面对面跪着思过,本来也是好心。他考虑两个豆蔻华龄的少女,说小也不小,多少该懂点事,无论起了多大的矛盾争执,打也打闹也闹了便过去了。更何况两人还是表亲,血浓于水,能有多大的仇恨?
结果两人跪着还不老实。
一个不停朝对方做怪相,不是挤眉弄眼,就是龇牙咧嘴,还“噗噜噗噜”吐舌头,唾沫星子乱溅。要不就嘴唇开合念念有词,也不知道在说什么,但总归不是好话。
一个一开始还紧拧着眉头,咬着唇瞪着桃花眼怒视对方,后来实在受不了那个气,干脆闭上眼,眼不见心不烦地入了定。
吴先生执教几十年,座下出了多少才女名士,哪个小时候都不像这新来的“弟子”这般顽劣的。通常他收学生多少也会挑剔,若对方不是丞相家的闺女子这种高贵的身份,他早挥鞭子赶出去了。
想到以后手头便多了个甩不掉的烫山芋,他异常觉着头疼脑涨。自己一把年纪,说不定没等把她拉扯成栋梁,便可能早被气得翘了辫子……
愁死个人!
已然如此,也懒得再罚。不过两个时辰的光景,吴先生便站起来把两人撵走了。
他得回去好生思量思量,重新制定今后的教学路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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晓曦双膝跪的酸疼,一瘸一拐出得中庭去找项妪带她回房敷药。走时一面拉正领口,还不忘狠狠瞪一眼相旖。
但当她转回身时,表情却已换作一副无怒无喜的坦然之色,跟适才的疯癫无状完全判若两人。
走在路上,想起相旖从中庭出来时,甩手离去,头也不回的背影,竟然会有那么一丝的落寞……晓曦有些心软了。
那个骄傲的小丫头,今天必然是被这场由她掀起的闹剧给弄晕了头罢?晓曦想,没料到平日里温婉柔顺的小姑娘竟然会暴跳起来出手打人……哎,不就是勾了她下巴么?
不由的又想要发笑,她赶忙控制了一下,免得心中的小恶魔又跑出来作怪。哎,一次两次便罢了,她可不能由着自己朝那种疯疯癫癫的姿态发展下去啊!
凭心而论,她今天本应该对那少女感到愧疚的。骗也骗了,还把美人儿给生打成了花猫,实在是罪无可恕啊……可是,如果非要她给出解释,她唯一也只能用这样的方式了……
相旖哦,对不起……晓曦心中暗自默念着。
你信也好,不信也罢,在你拿不出任何有利的证据证明我是冒牌货的时候,我便是你的阿姊,你永远也无法摆脱的阿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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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一弯新月如钩,高挂在墨蓝色的苍穹,洒下淡薄的银辉。寂静幽暗的庭院里,一位走壁飞檐的夜访者飘然而至。
丞相府内院东北巷尽头,点翠轩烟雪阁西侧的角门向里洞开,人影如沙影一扬,门又再次闭合。
灯火昏暗迷蒙,勾勒出室内简洁素雅的家具轮廓。三面围屏的起居榻上,相旖正手执湿帕轻轻擦拭着面容,她擦的极其认真细致,直用了半展茶的功夫,才将覆面的帕子取下,随手丢在身旁案几上的铜盆中。
卸去了脂粉后的美人儿,此刻尤有另一番别样滋味。
曾被妆线修饰而呈现娇柔媚滟的玲珑五官,因施以脂蔻而粉霞凝韵的水润肌颜,如今褪尽铅华,竟是无可匹及的天然秀致,清雅绝伦,好似积雪消融后纤峭毕露的奇峰,又似烟霞散尽后疏朗明净的苍穹,高雅而悠远,仿若天人。
她纤细的腰身裹着一匹素色绢袍,上衣褪下一半,露出修长细嫩的手臂,光洁圆润的肩膀和精致漂亮的锁骨。更甚至,那雪白平滑的胸膛和脊背也大半暴露在外,胸前两点红梅,在灯影晕染下如梦似幻,春色诱人。
可惜啊,可惜……美人的胸部似乎太平了……
相旖自己卸去了白日的妆容,长指一勾,又从案几远端摸来瓶跌打膏,准备给身上被抓伤的地方涂抹一番。
这时屏风外随侍老妪压低的声音传来:“阿旖,高仙人来了。”
话音刚落,一个浑身黑色夜行装,包裹的严严实实只露出眼睛和鬓角的男子便无声无息地闪进内间里。
男子进屋后,径自走到角落处的矮柜边,抬手一顿解面罩,除外服,须臾间就脱去了夜行装,露出一身青绿色精致镶边的短打裤装。
除去的衣帽胡乱丢在矮柜上,老妪佝偻着身子将它们收藏进里间的秘室里。男子则踱到相旖所在的榻边,熟门熟道地伸手从一旁高案拎来一壶茶,又自取了茶杯一个,捏在手中自甑自饮了起来。
除去面罩后的男子,看来大概三十岁出头,一字眉,吊脚眼,颊若刀刻,唇似薄刃,下颚还蓄着一小绺胡茬子,面相透着古怪的邪气。
他膘了一眼衣不遮体的相旖,丝毫没有避讳男女之间非礼勿视那码子事,更甚至只看了一眼,便又自顾喝茶,完全对春色满溢的画面没有兴趣。
“怎么?被野猫子挠了?”男子咽了口茶,将漂浮到嘴中的茶叶沫子朝旁吐出,随口问了一句。
相旖似乎也并不介意自己一身细皮嫩肉被旁人看光,她正用指尖沾取着瓶中的膏药往身上的淤青和红痕上涂抹,听见问话,只是一叹,继而闷声说道:“师傅,谡儿今天没克制住自己,破了规矩。”
被相旖称作师傅的中年男子听闻一愣,扭头定神朝相旖又多看了一眼,便挑了半边的眉毛“哈哈”一笑:“这是跟人打架了吧?啧啧,漂亮的脸蛋都被撕成花猫啦?这般阴损的做为,定是府里那位娇生惯养的小姑囡囡吧?”
“可不就是她?”相旖白皙的小脸泛起愤怒的红晕,光洁的胸堂因郁气难消而起起伏伏,“那小姑子真狠,我只是气不过推开她而已,她便扑上来打我,还一个劲儿抓我脸。”
“那你就由着她给你挠成这样?”中年男子探着身子,伸出一支精干的手臂横过案去拨弄着相旖的脸颊,查看她面上的伤口,更见有几处明显的红痕隐隐透漏出血迹,不由摇头瘪嘴,笑得古怪。
“啧啧,亏得为师教你那些功夫,避也不知避,实在没出息。”男子调侃道,言辞多有些幸灾乐祸。
对于师傅讥诮的话语,相旖无言以对,“她”本来便是隐姓埋名寄人篱下,为了更好的隐匿身份,他甚至连性别都转换掉了,此间种种,府中极少人知。
一直以来为了保全身份而不得不做出的退让,总不可能因为冲动而毁于一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