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旖应是早知道来了人,心里有所准备,手头的书写并未因干扰而停下。但忽而耳边恁大的声响,也由不得她一怔,手中的笔便在竹简上拖拽出一小截颤抖的墨线来。
她柳眉微蹙,瞄了眼拍打在案侧的物体,白皙的脸色渐渐泛青,其中似酝酿着滚滚怒意,眉宇间也有厌恶之态,但转而她抬起头时,却一脸倥侗之色:“阿姊?怎么是你?”
“是我。”晓曦将三绕膝的素色深衣下摆拉扯开少许,就那样大大咧咧地盘腿坐在书案对面,拿着竹棍的那只手状似无意地在案面“啪啪”磕打着,舒展开了腰身,她懒懒说道:“我最近四体酸麻,尤其到了晚间,浑身上下竟隐隐作痛,以致夜不能寐。好容易睡着,却屡屡发生梦魇,在梦中,总有绵绵不绝的魑魅魍魉张牙舞爪扑来,我只能挥一长杆抵挡,却如何也挥之不尽。阿旖是读书之人,见多识广,可知我这是怎么了?”
相旖面上流露少许困惑,怔怔看着对面单手支着下颌,斜撑在书案上毫无坐相的阿姊。
一旁“噼啪”作响的竹板敲击声让她有些失神。
她垂了眼帘,将墨迹未干的羊毫控在砚台边,坐直身子,再抬头,眼里已是晴明一片,微笑道:“阿姊折煞小妹了,小妹才疏学浅,只跟随师长习了些正道仁言,并不了解阴阳术数,阿姊何不请问巫医?”
“哎,原还当你能排解我的忧虑呢,可惜可惜。”晓曦瘪瘪嘴,西子捧心状幽幽一叹,“巫我是请了,可你知他如何说?”故意一顿,试图牵动对方的情绪,果然收到成效。
见美人儿睁着一双晶莹剔透玛瑙般的眼睛望着自己,晓曦心中恶作剧的小虫蠢蠢欲动,憋着笑意正经说道:“他说啊,我是胸闷气虚,肺有邪,心有憎恶而不得解,因而积瘴于体内,导致身体肿胀酸痛寝食难安。又因肺主金,金乃兵戈,故尝梦见与人短兵相斗。”
相旖一怔,弄不明阿姊为何一本正经地跑来她面前装神弄鬼说些有的没的,心里升腾起一股不安。
“阿旖啊,你知道吗,那巫还说啊,”晓曦顿了顿,忽而向前凑近了些,眼中闪过一丝危戾的狠色:“他还说,只有削去了内心的积恶之源,才可得到解脱,所以,我便来了!”
“啪”的一声敲击桌案的巨大响动,晓曦忽而直起身来,面露凶煞之气,作势要将手中的竹板挥出。
千钧一发之际,相旖立时撑起身子将双手按在晓曦拿着竹板的手背上,压住了她匪夷所思地突然袭击。
“阿姊!你这是做甚?”相旖清润的嗓音忽然压低,气息略微不稳的轻喘了起来。
这时被甩在后面,一路追来,身挎木箱跑得气喘吁吁地项妪终于赶到。“小姑囡啊!万万不可!”老妪喘着粗气,依然执着不弃地呼嚷劝阻着。
看见亭中两姐妹剑拔弩张,似乎在争抢着那根竹板,项妪挥着手一个劲儿招呼相旖:“表姑囡,快,快把那戒尺从小姑囡手里夺过来,别,别让她交给吴先生!”
咦?相旖一愣。
戒尺?
交给师长的?
而反之晓曦却是翩然一笑,整个人完全松散了。
她周身肃戾的杀意也仿佛一阵烟雾,瞬间消散,又似乎根本就曾不存在过。
此时远处细碎繁杂的脚步声匆匆逼近,是佘氏在众仆从的簇拥下急急赶到。
晓曦见母亲到了,更是一垮,想着自己时间拿捏的不错,观众都到齐了,好戏也该开场了。
她把手一放,将竹板儿留在桌案上,人则“出溜出溜”的挪到相旖身旁坐端,乖乖将手收进宽大的袖口里,平放在膝面。
相旖则完全蒙掉,本按住阿姊手背的那一双手,空支在那里,半天不知该作何应对。
但见那怪咖阿姊退缩了回去,她便也只好收了手,退回席上坐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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佘氏听小仆慌慌来报,说看见女儿提了根长棍气势汹汹的往中庭书塾方向去了,不知啥目的,恐发生什么不妙的事情,便亲自带人来巡视。
远远看着亭中两姐妹似在打闹玩耍,走近又瞧着两人一动不动坐的端正。
看看这个,又瞟瞟那个,她决定提审素来顽皮话多的:“米氏晓曦,你不好好待在屋中,又跑到这里来做甚?”语气严厉。
“启禀母亲,女儿想入塾,与相旖表妹一块儿学习道德礼法!”晓曦叩首,大声回禀道。
入塾学习?
在场的所有仆人都张大了嘴,就连相旖也不由的转身看向她。
见阿姊红扑扑的粉面上掩盖不去的兴奋之色,或许还有那么一些些的得意?相旖眯了眼睛,乌黑如漆的眸子瞬间沉重得像是在酝酿着暴风。
佘氏倒是处变不惊。她想起前几日女儿说正在读书自学的话,便道:“你有这般意愿当然好,只是你带着这么长一根棍棒来学堂做何行状?女子家手不沾凶厉之物,口不出污龅之言,你这教成合体统?”
“母亲,女儿错了。”晓曦低下头,一脸愧疚之色。心中却在掐指算,这时候是不是该忠诚的配角上场了?
果不其然,项妪见晓曦认错,生怕夫人又责罚她,忍不住在一旁开口:“夫人,小姑囡她啊,她说是怕自己躁动惯了,在塾中不服管教,所以痛下决心准备一尺戒条,呈给师长,让他在自己听不进的时候责罚自己的。老奴也觉得此事不妥,今一早便在伊跟前劝了半晌,也没能劝动丝毫。”
所有仆人恍然大悟,再看向那个行止无章的少女时,眼中都有了动容之色。
原来她们的小姑囡囡一朝决心悔悟,竟然这般果敢绝决,真可谓当下奇女子也!
人声咋咋,其中多有叹服。
相旖此刻在一旁默不作声,眼观鼻,鼻观心,俏丽的面容浮着一层冰雪。她知道自己这次被耍了个彻底,找不到地方申述,还只能老实作陪到最后。
晓曦见周围气氛已经被渲染的非常符合她的心意了,一旁的小表妹也乖得跟鹌鹑似的,遂在佘氏提问“可真当如此想法?”时,从埋头检讨的姿态舒展起来,虔诚回道:“正是。”
“方才女儿还跟表妹倾述了心迹呢,因曾对伊有憎恶嫉妒的念头,怨久而成疾,导致最近食不进、寝不寐,苦噩最终反嗜到自身。才觉前几日看得《内经》上书写有道,清脾理肺,需去心邪之源。女儿心邪过重,不用戒法恐不得驱散,所以才备了戒尺来。”
佘氏闻之哑然,尤是芙蓉冷面上堆了再多脾气也不禁一垮,哭笑不得地摇头叱道:“倒也难为你将事情考虑到这种地步了。”
“那么母亲,我可以跟表妹一块而在这里学习么?”晓曦见母亲笑了,便往相旖身上一靠,做出一副亲昵的样子来,“女儿觉得,或许我姐妹俩成日里多些这样的相处时间,没准感情上也会更融洽些的。”
“好罢,你这般振振有理,便依了你罢!”佘氏见她竟然学会了讨巧卖乖,还主动与表妹亲近作态,她便实在是无法再装作生气,只得首肯了。
“好耶!”欢呼声愉悦,听来是发自内心的快乐。
察觉到身边人儿的避让,晓曦又腆着身子往她那边多靠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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佘氏自个手头一堆府内大小繁杂之事等着她去处理,见这边无恙,便带着一群人走了。
学塾周近不得有闲杂人等观立于此,项妪便也搁下了晓曦的漆木书箱子,退去了中庭外等候。
晓曦这才从与相旖两人靠拥着腻糊糊的姿态撑起身来,见小姑娘脸上白一阵,红一阵,闷嘟嘟的模样儿煞是可爱。
猜想她被耍弄,估计气的够呛,便噗嗤一笑,决定再逗逗她。
“阿旖妹妹,为何看起来闷闷不乐?”晓曦一脸无辜之色,歪着头,瞪大眼睛往相旖面前凑。“以后我俩朝夕相处,难道你不开心么?”
“阿姊有什么目的,相旖实在是猜不透。”面对晓曦的讥诮,相旖咬了咬银牙,本想不予理睬她,心中又实在气不过,瞪着一双美目用眼刀杀她:“阿姊屡屡作弄于我,我为何要开心呢?”
“啧啧,表妹对我多有误解嘛!”晓曦不自觉又将手搁在案边的竹尺上,“噼啪”翻动着,“此前我确实待你不周,可你知道我的,天生便是这个性子,好玩闹了一些,正因为府中上下你我年岁相近,所以才盯着你不放,但我并没恶意的。”
“那,上回池边那事,跟今天等同,阿姊我其实只想跟你开个玩笑,谁知过程曲折生变,但我真真不是有意谋害你的,所以事后才会忘个一干二尽,你也别在耿耿于怀啦!好不?”
“方才那戒尺并不是要用来招呼你的啦,不过没想到你竟然按住了,反应真快啊!可被吓到了吗?”
“……”
相旖本一直强忍着拍案而起,甩袖撤离的冲动,因心中的疑惑尚未揭开,今日由此一遭,尤是更甚。如今这奇行怪状的阿姊在耳边“叨叨叨”个不停,自己明知道她满口谎言,却也奈何她不得,终忍不住板着一张俏脸,迎面正色对守在一旁笑容可掬喋喋不休的阿姊叱道:“这就是你几日过后带来的解释吗?”
瞇着笑眼点头,得意之色难掩。
“那我便可断定,你绝不可能是我的阿姊,米氏晓曦!”
冷烈而挑衅的一句话,从清润优美的嗓音中喊出来,并未有丝毫穿透力,反而柔柔得化在了春日的暖风里。空气也只是凝结了一瞬。
“表妹你说得话好没道理哦!倘若我不是你阿姊,又会是谁呢?”
“……”
“哎哟,不要那么板着脸啦!”一边说着,手中竹柄的一端便勾上了美人峭丽柔润的下巴。
“来来,给阿姊笑一个嘛!”
“轰”的一声书案被推翻,俩个素色学子深衣常服的少女倒做一团,扭打了起来。
……
早上因为吃了陌生小婢女给送的甜粥而常蹲茅房行走不得的府内师长吴先生,好不容易坚持着来到中庭,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幅天下大乱的场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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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话:谢谢大伙支持,推荐票周末涨了一些,可惜点击和收藏依然很少,板栗心理写着没底,求大家帮忙打气哈~
最近的这一章,傲娇小伪娘相旖终于遭到了比“她”更走极端,更会扮猪的米晓曦同学赤裸裸的挑衅,有点撑不住架子了呢~大家想不想快点看见他露出小尾巴呢~收藏、投票and讨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