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过之后的第二日清早,天蒙蒙亮,外城的城门方才开启,便有一匹快马疾驰通过,直直朝着相府所在的巷落飞奔而来。
丞相米渊前一日醉了酒,此时正与夫人双双在榻安眠,忽然他从睡眠中睁开眼,怔怔地盯着头顶的帐帘,片刻之后,他从榻上翻身而起。
佘氏“嘤”了一声,眯懵着双眼支了半边身子起来:“夫君?怎么起了?”她跟着掀开被褥,从榻柱上取下一件披衣,盖在米渊肩头。
“你也听听看,可是有人朝府中来?”米渊说道。
高门阀邸的春晨一向安和宁静,如今只偶尔听得见一两声犬吠从较远处传来。
佘氏支着耳安静了半晌,之后亦是肯定地点了点头。她打来了热水为丈夫净面、更衣、拢发,须臾间,就听见庭院内有行步匆匆之声临近。
“家主夫人可起了?有使卫持信前来,正在院外等候。”
能直接进到后院来求见丞相的人,手中必然是有府中特许的印证,而这印证,总共也不过十枚,分别掌握在十位与米渊关系最密切的人手里。
“将人带去主屋,我随后便到。”米渊吩咐了下去。
他跟佘氏大概交流了心中的猜测,佘氏听后面上喜忧参半,米渊拉过她的手来安抚了一下,便转身拉门走了出去。
虽然时辰尚早,可佘氏已经无心再回到榻上去躺着了。她给自己披了一件厚绵衬里的锦披,坐在窗前的高榻上,静静地等待着。
……
而于此同时相府的另一隅庭院内。
清晨雾气浸润下的满园夹竹,越发的翠郁,一片片绿叶,鲜活的仿佛要渗出水来。
一只白鸽扑扇着翅膀从天而降,穿梭丛丛绿幕,落在一人修长莹白的指端。
那人用那根根玉指,钳住鸽子的后背,从它朱红色小爪绑着的铜锏里抽出一卷帛布,随后,他扬手将鸽子抛入林里。
展开帛布,见其上毫书几字:帝召边将回京绶禄,樊与小将军同归,届时可接应少主离京。良机,勿失。
那人将帛布团起,转手丢入了正煮着香茶的火炉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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晓曦一早起来,贯彻了她向来的良好习惯,打坐,喂宠,给花花草草施肥浇水,一套下来之后,这才吃了早餐,提着小书箱去中庭学塾上课去了。
她前世并不是个自律的人,信奉的是随心所欲的生活态度,可重生到古代之后,她很快的意识到,除了身份地位之外,自己在旁人眼中很可能完全一无是处。
而这样的危机感,使得她迫切地去调整自己的生活状态,以通过用这种严律而周整的日常习惯,去规划好每日定量会收获的满足感。
充实的生活,在这个世界,能带给她安全。
就像在一场马拉松的赛跑中,被远远抛在后面的人,由于无法获得外来的激励,只好通过心中规划好的步调,默默的自我鼓舞,因为她清楚,只要按着这个节奏坚持下去,就一定会到达终点。
晓曦来到了塾亭,自然而然就碰见了相旖。
她依然到的比自己早,坐在亭中悠闲的卷着一本竹简在读,口中无声地吐着字,看见自己来了,她点头问候了一句:“阿姊早。”
这还差不多。
晓曦心中很满意这妹子态度上的长进,上台阶的步伐因为心情愉快便也都轻盈了起来。
“如何?昨天回去之后,没有头疼脑热身体不适吧?”将书箱往案边一放,晓曦一边摆放用具,一边半开玩笑地问她。
“没有,”相旖自顾看书无暇,张口回道:“阿旖身子骨可比阿姊的结实多了。”他说的是实话。
“哼,你我半斤八两,少给我嘴上逞强。”晓曦自然也不会认可,叱了她一句。
两人各自执书看,不再多话。但暗地回味适才对话,又都觉好笑,虽各自笑点不一,但两人藏在书后的嘴角却同时微微勾了起来。
下课后。
相旖去了小书阁。
晓曦想着她昨天给自己找的那盒子书册还放在那里,便也一起朝着往那边去。
两人来到书阁内,一个去了书架旁继续翻阅上回看剩下的典籍,一个径直去了榻边的案几旁,将其上装满书简的漆木盒盖揭开。
晓曦从里面取出几本书,按着封套上标注的顺序,找到了首先要阅读的第一册。
她将书简抽出封套,展开,放在膝上,人就缩上了榻,靠在竖起的茵枕上,认真地看了起来。
时间不知不觉地流淌而过。
相旖习惯在书架旁站着看书。因为他的浏览速度很快,一目十行,且基本过目不忘。自从来到丞相府中一年半的时间内,这小书阁上万册的书他看过的已有一大半之多。
且这些书他不但看过,甚至于还重新做了整理和分类。
此时他将手中阅读完的竹简放回书架,又取下一本时,眼睛不由得撇到了窗边安倚于榻上的身影。
阿姊娴静而安详,神情是那般专注,整个面庞映照在窗外的日光下,曾现出一种几近透明的白皙洁净,令他一时间不忍呼吸,仿佛那只是一片幻影,吹碰,即碎。
她,是谁?
相旖看着少女的眼睛里,好似有层层叠云在翻滚舒卷着,那般高深莫测的汹涌在时隔须臾之后,终还是渐渐平寂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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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厚绕了一大圈,匆匆来到中庭,看见小书阁虚掩着门后,便站在门口唤了一声“小姑囡囡可在此”。
晓曦刚巧看完一册书,听见外面有人喊,便从榻上梭下来,登上鞋子走到门口将门拉开。
见是阿厚,她愉悦地招呼着他上前。
“怎么找到这里来了?”一脚跨出门去,晓曦站在门廊的石台上微笑着看他。
阿厚只当没外人在,便几步登上阶台,正好就在身高能与之平视的距离停下,一边喘气一边说道:“你要的蚕失与锉骨粉已经收齐,刚刚我给你送去院里了。听项妪说你还在这里,我便顺道过来找你一趟,另外,还有单独要送你的东西,厚须得亲自交到你手上。”
晓曦看他因为来回折腾而喘得厉害,说话还那般一本正经,不由笑话他道:“什么好东西让你着急忙慌的累成这样?我那些零碎玩意儿自然不够格,想来必然是揣在你身上的,对不对?”说着就做出一副要搜身抢夺的样子。
阿厚自然是左躲右闪地避开了。
“晓曦,别闹。”他扶住了她倾上前的身子,将她稳在了阶台上,然后从腰间掏出一个桃红色绣着梅花与小鹿纹样的锦囊递到她手中。“我娘给你做的。上次你给她带的糕饼她非常喜欢吃,过后还特别的感动,一直叮嘱我说要好生谢谢你,这不,她自己又绣了个小礼物,专托我带给你的。”
晓曦接过来拿在手中一瞧,只觉得触手冰润凉滑,用的是极好的纨锦面料,再看绣工,更是精妙绝伦,那针针线线密密相扣相交,使得那梅花与小鹿仿佛生灵活现一般。
晓曦不由赞叹:“你娘亲真真好手艺!”
“娘亲一人在屋中无事,偶尔会做些手工绣品寄卖,她做的织绣在京内还是有一些名气的。晓曦若是喜欢,厚托母亲再多做些给你送来。”
“喜欢是喜欢,可不能让你母亲这般破费了,有一个就够。”晓曦微笑着朝他晃了晃手中的物事,继而扑上前去抱住了他的脖子:“阿厚,谢谢你。”
两兄妹之间自然的亲昵,阿厚如今内心也不再抗拒,自是欣然受了。可当他从与妹子倚抱的姿态回身而起时,看见门扉之后不知何时站立一人,长身倚在门边,一双桃花眼正冷漠地看着自己。
纵然是绝美俏丽的容颜,可被那锐利如冰的视线盯上,不由地还是令人心寒。
“相,相表姑。”阿厚没有想到她居然会在这里出现,赶忙直起身,脚下就不自主地向后退移开了两步。
晓曦察觉了阿厚的反应,自然是知道他心里在顾虑什么,便做出坦荡的姿态来,回身对相旖一笑:“阿厚如今帮我做事,你跟我在一起,以后也少不得见他。”她把话这样堂堂正正挑明了,一来少了阿厚的顾虑,二来也免得一些人误会,或者搬弄是非。
“知道了。”相旖淡淡答道,面上没有丝毫表情。
这时阿厚才赶着一步又登上前来:“相表姑请稍等。”
相旖正要转身回阁内,听他唤,便又转过身,挑眉淡淡把人看着。
“方才我从前院过来时,见一通传的小厮,往点翠轩方向去了,怕是家主有事唤你,你或是赶紧动身回去确认一眼吧。”阿厚道。
“知道了。”还是那三个字。
相旖倒是利索爽快,也不再返身回去拿任何东西,便径直提步向外走,脚上的木屐与石砖相触,发出“嗑喇嗑喇”的声音,寒凉空恫的如同凿冰碎雪一般。
不一会儿,她峭丽的身影消失在灌木茂密的丛荫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