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赶着首波登门道贺的,都不是普通官宦家的妇人,少说也是六部九卿家、京畿首脑府级别的达官显贵。
一时间,前院里华裳浮动,脂香粉浓。一串串绮色斑斓的油伞如浮萍般熙攘飘荡在楼阁甬道间,雨幕遮不住繁华。
佘氏早料到会如此场面,提前做足了准备。来访的妇人们一个个被邀进了大堂,安置在事先张罗好的案席前,就有仆妇丫头们端上了茶点瓜果在一旁伺候着。
“恭喜夫人呐,小将军此次得胜回京,不但府上大喜,更是咱全京城之大喜啊!”太常院卿夫人孙周氏首开场面说道。
“可不是嘛!自小将军两年前奔赴北疆抗击炎贼之后,频频捷报便没断过,咱南钺国有小将军这般勇武盖世的少年郎,可是咱整个南钺上下黎民苍生的福分呐!”大鸿胪家老夫人胡梅氏由媳妇子苏氏搀扶着,坐在主宾上位,一边滤着手中的茶,一边点头称赞着。
“老夫人您过奖了,靖儿他还不是您看着长大的?那孩子素来淘气,也就是这两年在军中磨炼出来了,以后的路还长着呢!”佘氏笑著推谦道。
“虽说‘相门无弱子’,那也全靠夫人教养的好!”
“家主从朝中带信,催着我上门来向夫人道贺的,一点薄礼,图个喜庆,夫人莫嫌弃啊!”
就有责随行小厮搬出贺礼来的,佘氏一一道谢,令一旁下人点收了暂入后房库中。
晓曦坐在佘氏身旁靠内的席榻上,乖巧地面带微笑,迎视每一位到访者。若是有妇人跟她点头示好,她便回一个礼貌的笑容。
佘氏所谓的帮忙招呼,便也就是如此撑个场面的功夫。没有人开口引话过来,她们晚辈则不需要主动去寒暄客套些什么。
相旖便更省事儿,直接眼观鼻、鼻观心,一副沉静如水、清娴避世的姿态,藏在晓曦身后的阴影里。
晓曦抽空偷瞄了眼她,只觉她一身白衣蓝氅好似打坐观音般,高雅幽静。
她面容如画,美的不似世中人。
可惜啊!就是气场太冷了些,也不知道婆婆妈妈们会不会喜欢讨这类型的儿媳妇回家?
晓曦古言小说看多了,难免钻出这种俗不可耐的想法。她微不可察地吐了吐舌。
果不其然有被她料中的。
杨氏带着女儿苒儿坐在佘氏旁不远的席位间,一边与众妇人热络的搭着话,一边将视线时不时地往佘氏后座的素衣少女身上睃。心中暗地惊叹:真真是个气貌不俗的佳人啊!
但已不敢再有丝毫惦念,只能扼腹惋惜。
场面上热情洋溢地交谈还在继续。
“小将军这次回京,陛下那边肯定会大赏的,少说也是香车宝鉴、稀世珍品,不过依妹妹看啊,姐姐这些都不缺!姐姐你啊,就缺一个儿媳妇!陛下若能出面为小将军御赐一门亲事,那才是皆大欢喜之事呢!”宗正卿夫人柳庞氏小口咽下了一块糕点,忽然就抬了音量,笑着说道。言毕她丢给了杨氏一个眼神。
杨氏朝她轻点了下头。一旁乖乖端坐的王苒儿听到此话,藏在衣袖中的小手紧张地将下裳的衣袍捏在手中。
有妇人在一旁起哄道:“听听,柳夫人这番话才真真说到了点子上呢!京中大户的适龄小姑们可都眼巴巴地盯了这么些年了,也不知道谁能有这个福分!”
“要我说啊,夫人就这么一个宝贝儿子,陛下若体察亲情,此次便与小将军加官进禄,使小将军留在京中与母作伴才是!”
“小将军少勇惊才,天生便是做将领的料子,窝在京中岂不可惜?亦成我南钺国的一大损失了!”胡老夫人撇了一眼刚提议的那妇人,仿佛在不满其所视短浅,眼中有鄙夷之色。
佘氏便笑著合解道:“靖儿大了,我也管不得他的想法,况且君王在上,一切还得陛下说了算。只是两年多未见,说心中不想不念的话,那是假的。”
众妇人听了,无不又是一阵欷歔感叹。
聊了一会儿,话题渐渐放开来。
又是孙周氏眼尖,瞅了眼佘氏后面红衣皂披、面带浅笑的少女,说道:“夫人是有福之人,一双儿女都是成才的。话说这又有些时日未见着,晓曦这丫头真是越长越像你了!我瞧着她一直在那儿笑,真真讨人喜欢,从前那股子淘气儿如今转眼都化作乖巧可人啦?”
佘氏回首,目露慈祥地瞧了一眼女儿,笑道:“女大十八变,她这阵子也懂事多啦!可叫我省了不少心。”又回问道:“晓曦,跟孙夫人问好了没有?”
晓曦笑着叫了一声“孙夫人”。
孙周氏连连点头。
佘氏便顺带向晓曦介绍了在座的一圈妇人们,晓曦挨个问候了,默默在心中记忆着每个人的长相特点、说话方式以及背景身份。
佘氏愿意主动将她推介到自己的社交圈里,这是对她的认可。晓曦心中欢喜,决定以后更要好好把握机会,进一步表现。
这些名门大户的妇人们自没有去逐一结识的必要,晓曦也不觉得她们会对自己将来可能面临的问题有丝毫帮助,但,这个群体最可畏也是最强大的力量便是那一张张任由是非曲直吞吐进出的嘴。晓曦只要在这个群体间维护住良好的口碑,便是稳住了在世族名流的上层社会行进的基础。
介绍完来客,佘氏这才顺道提了一句相旖:“这是暂居于府中的养女,岷阳相氏的表姑子。”
丞相府收了位养女的事情大家早有耳闻,丞相府与西昌相家背后的关系,各自暗地里也都多少了解些。相府既然在这件事情上如此低调,旁人便也从不多事多问,只素来听说相府的养女国色天香,风华逼人,如今看来倒也非虚。
宾客妇人们眼中皆流露出惊艳赞叹之色,堂中有细碎的夸赞言辞和叹服之音,也有暗自摩挲审视的,但都没有谁特别提及,拿出来专门说道。
王苒儿心里装着米靖即将回京的喜事儿,坐在案席间一直不那么稳得住,急急想找人倾吐心事,这时见堂中妇人们已经聊开了,气氛舒缓随意,便鼓起勇气跟佘氏提了一句:“夫人,苒儿想去晓曦那边坐坐,与她说说话。”
佘氏闻音笑道:“光顾着我们聊天,却叫几个孩子憋闷着了。晓曦,你与表妹一起招呼苒儿到旁边的垂花水榭玩会儿吧。”
晓曦应了,与相旖一起向在座的妇人们作揖告辞,便招呼王苒儿一起出得厅堂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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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在门口的仆从们见屋中出来了人,撑着伞迎上前。
王苒儿挽着晓曦的胳膊,两人贴得紧紧地,挤在一张伞下。
相旖则拖着步子,独撑一把伞,默默跟随其后。
王苒儿一路与晓曦说着话,又是感叹着长久未见,又是抱怨着天气,又是夸赞着晓曦梅子红色的深衣,霹雳扒拉的话语像是爆豆子一般吐落出来。
晓曦笑著回她,也不知她究竟在兴奋个啥。
三人走到垂花水榭的八角凉亭里,厮从们早已铺好了榻席,摆好了炭炉,服侍着三人坐下。在她们各自背后摆放了纨纱锦丝彩绣的插屏,用以遮挡飘进亭檐下的雨丝,又给一人手里塞上个青铜镂花的小暖壶。
王苒儿唠完了第一轮,捧起身旁小案上的茶水喝了一口。这才有功夫注意到端坐一旁的素衣少女。
“这位美人儿便是相氏小姑阿旖吧?今天可算是见着本尊了,果真真名不虚传呢!”王苒儿虽然语带着嬉笑,但夸赞之意却颇为真诚。
相旖敛眉勾唇,轻颔娥首,回了她一个礼节性的笑容。
王苒儿本准备伸出手去简单介绍一下自己的,见少女一副爱搭不搭的疏离模样,刚伸出去一半的手就凭空腕了个花,眉毛一动,转到小几上拿了个糕点丢进嘴里。
两人之间诡妙的小气氛自然没有逃过晓曦的眼睛,她想笑,但是忍住了,招呼王苒儿道:“王家姐姐,你若是也喜欢艳色的衣裳,改明儿我给你抄一份手染布的配色方子,责小丫头送去府上。你可以买了布来,叫府中浆染房的工匠们自行处理,完后再裁成衣服穿在身上,保准是世面上买不到的货色。”
晓曦近来着装色彩都越发鲜亮,其实是她将高申墨的易容术卷宗里关于用植物染料调色的方法活学活用的结果。
这个年代的染料成分比较单一,服装的色彩主要还是以几种原色为主,倒是早有世外高人记录总结了复杂多样的植物染料,却只是用在易容这种冷门又小众的产业上,未免可惜了。所以晓曦便拿它来自行发挥,她长相普通,好在皮肤白皙,艳色的衣服穿在身上更衬得她精灵可人,加分不少。
王苒儿被她所讲的内容吸引,凑过身去,用手摆弄拎看着晓曦的衣角,叹道:“难怪不得,你居然自己染衣服穿,真真有想法!倒是实在好看的紧,改明儿我一定要跟你学学!”
才又缩回身坐好,似有遗憾的嘟哝道:“可惜最近不成,母亲请来了宫里织绣局的师傅,成日里教我针线女红。还请了教管的老嫫嫫来,督促我学礼。”
晓曦挑眉:“听着怎么像是要嫁了?”
王苒儿面上一红,低头浅笑,流露出几分忸怩的娇羞来。她抿了抿唇,才又抬起头朝晓曦问道:“怎么,你不学这些么?”
晓曦哈哈一笑,回了一句:“我还小。”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的打着对方的趣儿。
一旁的相旖仿佛置身于另外一个完全不相干的空间,她端坐在插屏前的席榻上,修长的手指轻轻摩挲着青铜手壶上的镂刻纹路,幽远地望着水榭外的湖面,眼中烟雾缭绕。
只在晓曦说着“染布”话题的时候,她的眉端有一丝闪动。
“晓曦,我也觉得那孙夫人说的没错,你是看着跟上次不一样了些,我俩这才几天不见啊?”王苒儿上下盯瞧着晓曦,调笑着说道。
“你要夸我变漂亮的话还成,别的就算了。”晓曦嘟嘴。
“自然是越发精巧伶俐啦!”王苒儿伸手刮了一下她的脸蛋,忽然拍掌道:“对了,差点忘了,我家小弟托我给你带了东西来。”
“王缘为?”晓曦惊诧,心中不知为何突突了一下。
“嗯,”王苒儿掏了半天从袖袋里掏出两个小东西,递到晓曦手中,才又开口说:“不是给你的,是托你带给前院一位名叫‘阿来’的小管事。”
“嘁,他也真可笑,我怎么会认识前院当差的小管事?”晓曦叱了一声,言语中有些心虚。
“我也是这般说了他,可他说只管教给你便是了。”
“什么东西啊……”晓曦摊开手掌翻看着,见是一枚塞了软木的小瓷瓶,还有一支笔杆粗细、雕刻着漂亮花纹、漆色润亮地小竹筒,上面缠着红色锦线,煞是精致好看。
“我看了,好像是一瓶药膏,另外的那个,里面应该是装了东西的吧!”
“哦。”晓曦心不在焉地回应了,感觉头皮有些麻酥酥的,手中的东西亦是滚烫的恨不得扔掉。
此时一旁的素衣美人忽然起身,衣带缓缓如流水垂落。
“阿姊,阿旖有事,先行一步。”言辞清冷淡漠。
相旖朝着两人屈膝一揖,又单独向王苒儿微微伏首,做足了礼数后,也不等两人回话,便转身绕过插屏,从旁的小厮手中拎过伞来,撑开,自行远去了。
晓曦倒是早就习惯了,此时见到王苒儿目瞪口呆地望着那人的背影,她捏了捏她捧着暖壶的手,唤她回神儿:“她素来是那个样子,别在意。”
王苒儿回过头来,纳纳说道:“真是个冷面美人儿啊,可惜我不喜欢这样的。”
晓曦粲然一笑:“她这种没有女人缘的,专会招惹各色郎君。我看呢,长辈们似乎也喜欢她那样娴静优美、沉稳内敛,又自带三分气势的小姑子。”
“是……么?”王苒儿瞧了瞧自己,瞬间感觉有些洩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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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旖缓缓踱回点翠轩。
一脚才踏进院落,他便敏锐地嗅到空气中漂浮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味。
执伞的手一紧,广袖之下,另一只手暗地里快速地捏了个诀,他沉住气,几步走到烟雪阁下,见门扉半掩,便抬脚将门踢了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