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门扉豁然洞开,一股更为浓郁的鲜血气息翻涌而出。
相旖脚下一滞,幽瞳中的警戒之色霎时敛去了些,因他同时嗅到了其间混杂着名贵药香,以及由熟悉之人身上所散发出的固有气味。
收散了指间的印法,随手将湿淋淋的油伞往地上一躺,他疾步向屏风之后的内室走去。
“师傅?”
内间的床榻上,一人背向打坐在阴影中,他上身赤裸裸的缠满了绷带,残白的丝绢上隐隐还渗透出殷红的血色来。
老妪此时正巧掀帘从隔房钻出,她袖口高挽,手上拿着一件墨色深衣长袍,抬头看见相旖人在堂中,赶忙迎上前去,将他因飘雨而染湿大片的靛蓝色厚锦夹氅解下。
“高仙人他……半个时辰前,忽然就这般出现在院中,浑身伤口,血流不止,老奴也不知出了什么事,少主您又恰巧不在,便只得……先行安置在院里,又助他做了简单的处理……”老妪手上忙着,口中喃喃说叨。
相旖闻之点了点头,待身上的披氅被解下后,他从老妪手中将那件干净的衣袍顺了过来,搭在手臂上,提步朝榻行去。
离榻越近,便越能感觉到周遭场力的异常扭曲,自男子身体中腾涌而出的能量气焰如蛟龙般翻滚躁动着,其势之汹汹,仿佛无形的利爪由内撕扯,即将破体而出。男子一身精悍的肌肉忿张纠紧,局部微微间歇性地抽动,似在用巨大的隐忍压制着伤痛,一脉并不是十分稳定的熙和之气,正环绕身侧与由内自外冲泻出的恶力对抗着。
相旖见状,忙将手中衣物放在榻边,指尖酝起一股力道,灵敏而迅速的将男子背后的几处穴位封住,接着玉洁的十指结了个满月印,紧紧扣在对方脊骨上。
有了恒稳又纯净的外者内力之介入,那股嚣张席虐的恶邪之气终于渐渐被控制住。
这样的状况约莫持续了一个时辰之久,直到男子浑身大汗淋漓,裹伤的白绢被血水和汗液完全浸透,模糊成一团不忍目睹的猩红,他纠持的骨骼和肌肉才缓缓松懈下来。
相旖收了手,扯起袖子拭去额上细密的汗珠,将一旁的衣袍拿起搭在师傅的肩上。
一直在远处守立着不敢靠近的老妪,这时才过来将案几上满满一盆红浆端起,退去隔间里。
高申墨一脸虚弱的转过身,惨白的面容透着死气,身上黑色的衣袍与胸口大片刺目猩红衬得他好似地狱杀神一般。
不过这杀神如今有些狼狈,此时正试图去够案几上的茶水来喝,结果牵动了胸口和大臂上的伤,疼得他龇牙从齿缝中“嘶”进一股股凉气。
只听他咬牙切齿地骂道:“****那姓凌的下手越发阴毒狠辣啊,嘶,明里拿剑硬破老子阵法也就算了,暗掌还将他奶奶的伏虎诀打进来,呔!那蠢儿终归是奈不住戒,想要取老子命了!呸,老子即便是死,也绝不会死在他那厮前头!”
听着他满嘴粗词滥骂,相旖只是无奈地轻呼一口气,绕到案几边倒了一杯新茶递给他,劝道:“师傅所损甚重,外元之伤皆不适宜妄动肝火。好歹伏虎诀已破,伤患处此时谡儿再帮您重新包裹上药,您忍着些。”
高申墨心中有气,自顾喝茶闷声不言。
老妪此时又端了盆新烧的热水进来,盆沿搭了湿帕子,已经漂洗白净了。
相旖便将高申墨身上臂上缠裹的污秽绢子一圈圈理了下来,又重新给他清理伤患处,涂抹药膏。
只见他外伤颇深,大臂一处的伤口几近透出森森白骨,相旖眉尾一抖,眯眼疑问道:“师傅今次不是赌输了才弄成这样的吧?瞧着比往几次严重多了……师傅您,是不是赖注了?”
高申墨一听,面上就写满了不高兴,刚刚吃了苦痛,也不敢大动,便将头一偏,哼声道:“臭小子,你师傅我可不是那种泼皮无赖!要不是因为你……”话说了一半忽然打住。
相旖挑眉:“因为我?”
他见高申墨闭嘴不言,便将手中正在缠裹的丝布卷往榻上一丢,干脆罢了工。
那卷子“咕噜咕噜”在软锦垫子上滚了几圈,高申墨赶忙捏住了,自己拎着往身上缠了两圈,只觉得越发松散,怎样都不舒服,就叹了一口气,将卷子往徒儿面前一递,开口说道:“原以为那姓凌的专程寻摸到京城来找我,是为赴赌约而来,谁知那厮见我之后啥别的没提,开门见山便是问你的下落。我自是没有透漏丝毫给他,只说两年前那场事变起于突然,自那以后再未曾有过你的消息。”
“他为何……也在找我?”相旖沉吟。
高申墨不屑地讥笑了一声:“自从那次你爹设计,令他于众目睽睽之下惨败我手之后,那姓凌的貌似便投靠到北炎顺昌侯麾下,如今也不过就是顺昌侯府里养的根狗腿棍子罢!”
相旖凝了眉。
他心里自是清楚不过,因着自己特殊的身份,如今世面上明中暗里地寻觅打探他下落的人如鹰犬不绝。但若究查其背后的指使者,不外乎各属三股势力:北炎顺昌侯,南钺粱太尉,还有一方,便是丞相米渊派出的寻访者——实是为了混淆视听,掩盖他化身女子藏身于京中相府的事实。
好在米渊素来机谋深算,所设之计滴水不漏,他派出的那一伙人虽打着寻访的名号,却是在将这一滩浑水越搅越乱,以至于另外两方都在塘子中蒙眼抓虾,为此一筹莫展。
只是,此计并非长久之策,相府亦并非久留之地。
因施下印法而加诸于身的禁制短时间可以抑止身体的成长,久了却会自伤其身,重者将身筋枯竭,渐渐化为腐朽;轻者亦会留下永无法癒治的后遗症。
这世界留给他的,还有多少时间呢?
相旖手中绕着绢带未停,心中默默计较盘算着,眼眸深邃难测,似乎装得整个宇宙于其中。只须臾过后,他便又恢复到清明,似乎一切都不在乎,又似乎一切都早已谋定在握的样子。
将缠好的绢带打结,相旖把一旁的衣袍又为高申墨披上,继续方才的话题问道:“既然师傅你已说了不曾见得我,为何他还要穷追不舍,直至两人交手恶斗的地步?”
“那厮自是不信我说的话呗,而本仙人呢,便也早算到他会心存怀疑,所以这些日子以来,我倒是带着他将整个大京游了个遍,勾栏院,赌坊,南风馆一个没落下,他那狗腿子既然爱舔人后脚跟,爷爷就让他舔个够罢!”高申墨甚为得意地“哈哈”大笑了两声。
相旖心中了然,大概已能想像出那人察觉被高申墨戏弄之后暴跳如雷提剑开打的场面。
“不过听那姓凌的说,他已到过西昌相家和米氏位于罗湖郡舟洹县的祖宅,说明他们已经对米渊的做为有所防范生疑。不过,认他们两方谁也都暂时想象不到你人还在京中,且就驻在米渊府上,这里虽是险地,却亦是最意料之外的安全之所啊!”高申墨叹。
又道:“今次我虽受了伤,但已料那姓凌的早被我磨没了耐心,不会跟我到此处,更何况,方圆五里之内我已散了‘匿行踪’,他绝不会找到此地的。”
相旖清楚以高申墨的武功和术法修为,虽未必能克制住那人一身极致武学,但想毫无损伤地避匿逃脱,却是一定能办到。而如今师傅与那人硬碰硬,无非其目的是为了松懈那人的警惕之心,令寻觅自己之人转移视线。
他心中动容,便道:“师傅且不用再为此事劳心,谡儿近来已带密信至北炎,最近应能送到顺昌侯手上。待他看过密信后,便少说也有一段时间不会来烦闹你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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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话:老规矩,缺的字儿明天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