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旖人刚踏上涧阁前的湖岸榭廊,两旁每隔几丈守立的府院私卫便撤了出来,排成一列封闭了廊口。一如他每次到来时必定如此。
府卫们早已形成默契,他们虽不知这个表小姑为何能时常出没丞相公务之地,但没有任何人对此表现出好奇,在这个大宅里,无知被奉为下位者的美德。
相依径自走入涧阁,两脚方才踏入,门便自背后缓缓拉严。
屋内光线昏暗,前方偌大的议事堂中主位、侧座各一人,两排三层的雕花青铜烛架也照不明他们阴沉的面孔。
相旖踱上前,“广谡来了。”向主位倾身一揖。
米渊点点头。相旖见他眉头深结,便自去另一方侧案坐下。
“刘市掾刚从西昌带回消息说,彼方自北而刮起一阵飓风,局势怕是要失控啊!”米渊叹了口气,“且听他详道吧。”
对案之人如今离得近了,相旖才看清其容貌,迅速地在记忆中依次比对过后,他想起这个人一年之前见过,同样还是在这涧阁中。
他那时的身份是米渊爵位所在的封地罗湖郡下辖的一介市掾,时不时在舟洹与京城两地奔走,传递消息。而他背后的身份,则是西昌王公输氏三皇子门下之客,是西昌势力与米家连结的纽带。
“布局一年,几近成事之际,竟被太子盘从北疆杀回的族舅常冲将大好局面破坏殆尽,实在可恨可惜!如今之计,只得从头再议,有违丞相重托啊!”刘松夏面色灰败,如他那身皱乱沾尘的衣袍。
“不用与我说这些,只是原定年底成事,如今横出状况,耽搁的是广家郎君的时间,他能否再等,要等几时,这些得你们来商量。”米渊左右瞟了两人一眼,食指敲了敲案几。
相旖已从两人的交谈中大概猜到些端倪。米渊与西昌相氏联合勾结西昌王三子公输凉篡夺帝位,所用手段是分化太子盘和二子公输望。而如今看这状况,多半是搞砸了。
“原本太子是活不过上个月的,公输望早布划于四月底太子祭祀生母常皇后时于野外劫杀之,结果也不知怎的,消息泄露到国舅爷常冲那里,他大老远从北疆杀回,保了太子不说,现在兴兵将望的封地围了起来,还在皇帝那里讨要说法。照如此看来,皇帝若迫于压力处罚了二子,单留下太子一人,难度就大了。”
“现今西昌各世家如何表态?”相旖问。
“太子有手掌重兵的常家,二子有生母喻皇后及其在朝旁支亲族,三子……相氏及姻亲世家表示若米氏小姑尚未出嫁之前,不会支持公子凉,而相氏在舟洹和西昌总共六万兵甲,也只允许交由广家郎君调用。”
一句话毕,三人都沉默。空气凝结冰冷。
“太子未被扳倒之前,晓曦嫁过去也没用!嗣子尚在,公子凉难道逼宫篡位不成?”米渊叱道。
相旖明白,就算是米渊图谋扶植下一任西昌王来制衡南钺王室,就算是他试想假自己之手获取西昌相家六万屯兵,他亦不会让女儿嫁给一个靠篡权上位的帝王,如此风险巨大,倘若功败,不但损兵折将,丢棋弃子,还得陪上他唯一的女儿,这般阻力艰险,他输不起。
刘松夏亦知道米渊的底线,他苦颜难为道:“纵使皇帝碍于喻皇后而放过二子,那方短时间内肯定不敢再有所动作,我恐怕……要等……”
“没有那么多时间,”相旖冷言打断,“最多一年。与其将希望寄予失势之人,不如赶紧转换思路应对。”
恐怕一年都够呛……禁制正在加速折磨着他的身体,若是不能尽快解除,就算不被粱太尉的人找到暗杀掉,他也会经脉断截而死。
米渊闻之不再多言,脸色更为阴郁,眉头纠结,陷入沉思。
堂内长久沉默。
“刘市掾无策么?”话虽是对着侧案之人所说,但同时也是在问上首之人。
刘松夏瞄了一眼米渊,见其无所动,只得讷讷回道:“如今朝内能克太子之势,非二子而无其右,广家郎君所提‘改策’,实在不易。当今局面,试问从何而改起?”语带轻讽。
相旖一笑:“不然,在我看来,太子如今已是大祸临头之人,你们只需在旁煽风点火,即可同时除掉太子和常家,剩下二子望,便不足为惧了。”
米渊和刘松夏同时一诧,片刻回味之后,米渊面带惊喜之色道:“果真如此,山穷之处,亦是云起之时!广贤侄之慧,真可谓是洞若观火啊!”
刘松夏:“郎君的意思是……”
“自古帝王家,父子兄弟倾心相爱者,又有几家?常氏以重兵掣君权,难保不成皇帝心头之患,皇帝因此而对太子存下芥蒂,两者必生罅隙,届时只需有心之人旁敲侧击,即可逼得双方对彼此动手,皇帝决念之下,要分常氏兵权,处决太子,则谓轻而易举。太子失势之后,望必妄乎所以,届时叫一干人等诱之以帝位,其自持无恐,必有所行动,皇帝有太子之忌在前,恐怕亦会对其多有防范,届时便让那鹬蚌相争,公输凉只需伺机出手渔利便是。”
相旖平静地说完,停顿片刻补充道:“广谡只是换了角度去看待如今西昌局面,其中有几分操作的价值,如何实施,便是要由你西昌方面因时度势而具化,谶语、流言,必要时可用。”
刘松夏大为所震,一扫心中对那小郎的轻视不屑,拊掌叩道:“广家郎君所见果然透彻,我等只顾拘泥于旧局,多亏郎君一言点醒,若有冒犯,还请见谅。”
“客气。”
相旖又一副沉心如水的样子只坐着不动不言。堂上米渊和刘松夏的谈话已经不再能引起他丝毫的兴趣了。
曾经这样话题中,他关心的只是那属于自己的六万兵甲,关心何时能谋得时机为父洗冤报仇,而那些牵扯之中的人会有何种遭遇,都不在他的考虑范围内,而今,而今亦是……如此,没有动摇,永不改变。
“丞相,属下尚有一虑,”刘松夏的声音拖拖掩掩,“米氏小姑这边,与三殿下婚约之事,不会横生枝节吧……?”
相旖眯眼。米渊疑道:“婚姻之事早定,掌控在我,你有何虑?还是三殿下信不过老夫?”
“丞相严重,只是不知小姑对此是否有自己的意愿,”刘松夏转动着小眼斟酌字句,“今日晨时回府路上,属下见小姑独坐于王家小郎车中……那王家小郎何等风流之人,连公主都不屑一顾,如今愿以玉驾乘小姑过府,若郎情妾意已生,恐怕……”
米渊皱眉,只觉荒唐道:“你怕是多虑了,两家这般关系,孩子们私下往来实属正常不过,你要说王小郎对晓曦有意……”米渊“哼哼”笑了两声,摇了摇头。
刘松夏见丞相这般笃定,虽心中还有积郁,却也不好再提。
从涧阁出来,相旖见天色已暮,虽日霞尚铺了半边天际,但另一头,莹蓝色的长空已淡淡映出一轮浅月。
他与刘松夏点头别过,便在门口站立几时,等刘松夏走远瞧不见了,米渊果然从涧阁里步了出来。
“怎么在此不走?”米渊问。
“今日十五,应赏月圆之浪漫,涧阁观景极佳,谡儿不免举头流连。”相旖一笑,面有赧色。
米渊点点头,听着什么“浪漫”的辞话,却忽而微锁了眉头。
“广贤侄,你此去一趟夫人处,看小姑可曾归府,若尚未归,你且带车走一趟,将小姑接回,路上问明情况。”米渊道。
“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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芜园。半扇亭水榭。
“出版官学之书?”王缘为倒酒的手微微一滞,半杯酒未满,他便将玉白的纱瓷小壶搁在了案上,饶有趣味地看着对案满面飞霞还依然侃侃而谈的少女。
“嗯,要让朝廷支持我们兴办书局,在民间推广普及用纸,出版官学是捷径!你父亲专注于维护礼制,督立学官,二哥又是博士院祭酒,手掌学林,他们手头有最正统的皇家经学,天子制定这些不就是为了教化百姓么?既然如此,我们将这些经学出版,便是替陛下解忧,又能使生民获益,此事定亦会得到我父亲丞相大人的鼎力支持!因纸书的推广之便,从今往后将会有更多读书识礼成道之人,人民脱离了愚昧,国家不是会更加安定富强么?”
晓曦兴致勃勃地说了一堆,只觉得胸中又激荡起一股豪气来,也不知是因酒精上脑,还是因此地风景大好,又有美食佳肴入腹,仿佛所有长痛短病都可抛于脑后,世间自此再无远虑近忧般,脱口而出的全是豪迈。
她执起案间酒满杯,在鼻尖一掠之后仰头饮下,闭眼惬意回味那满鼻满口的桂花飘香。
“王小郎,本姑囡说的不对么?做何笑成那般模样?”睁开一对莹碧的眼眸,晓曦朝对案偏头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