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胜神州傲来国,地大物丰,景色秀丽。世人皆称之为世外桃源。
而这桃源中,又以玉女峰最为瑰丽。
这玉女峰原本并不叫玉女峰。
单看那高耸陡峭的山崖,雄伟地连山起伏,便知那山势磅礴粗糙,完全不带半分小女儿姿态。倒是像极了一只四脚朝天奋力挣扎的大乌龟,便被世人叫做龟脚峰。
本来此龟脚峰并不闻名于世,即便那最高峰上有着最出名的道观——蓬瀛仙馆,有名的也是拿馆中的仙风玉骨的道长和姿容秀丽的道姑,实在是没有什么可以和山峰扯上联系的。
蓬瀛仙馆中人虽然有避世之意,可观主灵智道长却十分悲天悯人,而道观中人也十有八九是他收容绝世之人。
之所以谓之绝世,是因为这些被收容之人十有八九都是被世人厌弃的,或是走投无路之人,其中不乏有些昔日的江洋大盗或是些老弱妇孺。除了观主搭救的,更有不少是自己主动送上门或是被家人送上门的。
灵智道长却也不拒绝。据说,他只问两个问题,答得合心意,便留下。不合心意的,便好言抚慰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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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日,灵智道长在房中静坐,神思却久久不能凝聚。灵智心下生疑忙捻指一算,结果却是眉头紧皱。此卦乃是需卦上六,卦语有云:不速之客来,敬之终吉。
不速之客?还是拒之不得的不速之客。
灵智道长正在犹疑之间,门外已经传来守山弟子的声音:“观主师父,山门外今日又来了个新客。”
灵智微微一捻须道:“哦?可是香客?”
弟子迟疑了片刻道:“非也,是一家人大阵仗地送了一顶小轿过来。弟子细观那轿子模样,应该是个大户人家的女眷。”
灵智道长松了一口气,想到是一家人遣送一个女眷,不由得出声叹息道:“罢了罢了,又是个苦命女子,你叫上灵广、灵息、灵空几位师叔速到山门口。”
守门弟子应声,便急急去了。
灵智道长这才更换了见客的黑底红纹镶边的道袍,手执一柄随身的拂尘,这才缓缓地向山门口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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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未行至山门口,便已经见到那山门口堵塞得人山人海。以往来人的时候,山门口也偶有几个百姓围观张望,可今天这阵仗,却是令人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众人围观的焦点,正是那顶蓝花为帘的小轿,无论男男女女都伸长了脖子,企图从那只有拇指粗细的缝隙中,窥见轿子中人的面貌。
灵广、灵息、灵空早已侯在山门旁。见了灵智道长便齐齐施礼道:“观主师兄。”
灵智道长微微点了点头,再望向那小轿的时候,不由得神色幽暗不明——那轿子旁的一对长者,分明像是那轿中人的父母双亲。两人哭得极为凄楚,似有万般不舍。
灵智道长随身侍奉的大弟子修身不耐道:“你二人休要啼哭,若是不舍得女儿,便不要送来就是。“
灵空呵斥道:“修身,你还是这般惫懒不堪,人家若无苦楚,怎会把女儿送来。”言毕,转向那对长者温声道:“施主莫怪,有甚么苦处同我们观主说出来便是。”
那男性长者止住哭声,抹了眼泪方上前深深一揖道:“小老儿姓沙,本是傲来国龟脚峰下一户人家,家中略有些田产商铺,度日也算富庶。我兄长膝下只有一个女儿,名唤玉净。玉净从小便生得极为玉雪可爱,远近闻名,自十岁起便接连不断的有媒人上门提亲。小老儿兄长舍不得,想多留女儿几年,便都推却了。可近年来,玉净出落得越发美丽,这上门说亲的人更是……”
沙老爹正絮絮地讲着来龙去脉,修身却是听得心底生奇:父母眼中自然无丑儿,可把自家侄女儿夸赞得如此天下地下全无的,这可是头一份。说了大半天,无非是说自家侄女儿多么抢手,多么美丽动人之类的。
修身是在俗世里讨过生活的,更是见多了姿容美丽的女子,此刻不由得嗤鼻:“如此来说,你家侄女儿自然是行情大好,送上山来做什么?”
众人正听得起劲儿,冷不丁地听修身插上一嘴,个个脸上都挂上了不悦的神情。灵智道人瞪了他一眼,修身这才讷讷地住了口,对不知所措的沙老爹道:“你,继续说。”
沙老爹又继续道:“尤其是玉净上次不小心在街市上露面,已经引起了不小的风波。现下里,有几位王公贵人都要求娶玉净,小老儿兄长是个个得罪不起。连国主的几个兄弟也听闻了,明里暗里甚至动起刀枪来,个个都要娶小女,小老儿的兄长和嫂嫂也被他们在争夺中错手打死。小老儿自然也是不敢答应。可这些大人物放话下来,除了玉净死了或是出家了,否则,无论嫁给谁,都要小老儿好看……”
灵广、灵息、灵空几人皆倒吸了一口冷气。自古只听闻红颜祸水,如今这位沙小姐却是十足地应了这个祸命。几人都拿眼去瞧灵智道长,只见他眉头深锁,心底都是一颤。
灵智道长却也不退却,只是缓缓道:“既然如此,那请沙小姐下轿。只要答得上贫道的两个问题,贫道便收容了你。若是答不出,还请小姐移步回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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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灵智道长的表情并不是接纳,沙老爹只能执着自己夫人的手,痛哭失声:“净儿命苦啊……”
那小轿的蓝色布帘微动,一个宛若鹂鸣的娇俏声音轻轻响起:“叔父婶娘莫要伤心,侄女儿不见得就答不出观主的问题。”
这声音极为夺人心神,围观众人皆是心中一荡,犹如一只温柔的小手轻轻地抚摸了自己周身上下,竟是无一处的毛孔不妥帖舒畅。
待沙小姐站到灵智道人面前低头施礼时,吸气声此起彼伏。
这哪里是个凡人女子,分明就是九天仙女下凡。即便是九天仙女,恐怕也不如眼前美人的十分之一。皮肤如同上好的琼瑶美玉,并无一点儿瑕疵。脸上并无半点妆粉,却让人无寡淡的感觉,一笑起来,更是浓艳如百花绽放,令人心醉。
若是寻常美女,定然会有无数形容词藻,可如今这位佳人站在眼前,众人竟是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词汇来描述。只能张口结舌面红耳赤地赞赏一句:仙女。
灵智道长见了沙玉净的容貌,也不由得心下赞叹,想来他也遇见过散仙地精中的容貌佼佼者,却没有一个比得过眼前人。
此等容貌在俗世中必定是招灾惹祸的根源,严重者,恐怕引起战祸也未为可知。若是让这女子自毁容貌……
沙玉净似乎看出灵智道长的犹疑,浅笑着从腰间抽出一把碧玉柄的锋利小刀来,自顾自地在脸上划了几道,刀痕深可见骨。
围观众人骇然,有不少人摇头道:可惜了,可惜了。更有不少眼光痴迷的人落下泪来。
灵智道长不忍,扭过头去:“小姐这是何苦。”
沙玉净拿出帕子,抹了抹脸上的血迹,声音里充满了无可奈何:“观主,这法子我以前试过了……”
试过了?
灵智众人猛地抬头,那张如同美玉般的脸此刻除了沾染了些许血痕,却是完好如初。
灵智道长愕然,心底却道:想来也是道祖有德,天地有灵。不忍见到这么美好的事物毁于旦夕。便对着沙氏夫妇点头道:“二位施主放心,我蓬莱仙馆必会庇护沙小姐。”
原本这灵智道长问的,也只是两个问题:第一个,便是非死不可么?若是回答是,那便要答出死的根源是什么。很多人,或因为钱财,或因为孽缘,只是一时间看不开,并非真的非死不可。
就如同这沙玉净,若不是这张脸不能毁去,想来灵智道长便会引导她寻出问题的根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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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氏夫妇千恩万谢地离去了。
遣散围观的众人,灵智道长沉吟片刻方对沙玉净道:“如今我已收容你在道观,你是要做个俗家弟子,还是真入了我道?”
沙玉净叹了口气:“俗家,便还是有个家。我现已无家,本就是打算上山同道长一心修道,不入尘世。何况,我这相貌,也入不得世。”
这话若是旁的女子说了,必然显得矫情做作,可偏生在那美人的樱桃小口中说出,便再自然合适不过。
灵智道长点点头道:“你倒是个有缘的,我的弟子辈皆用一个修字开头,你便唤作修净吧。”
沙玉净点点头,低头行跪拜大礼道:“修净见过师父。”
灵智道长笑道:“快起来吧。”却并未上前搀扶。他有几分忌惮这女子的容貌,万一生出其他念头来,这些年头的修行便万劫不复了。
沙玉净便自己起身,低头垂首立于他身后,随着他上山了。
自从这修净住进了蓬莱仙馆,这龟脚峰倒远近闻名起来。不少人都知道山上来了个九天仙女,而名字中有个玉字。索性便将这拗口的龟脚峰叫成了玉女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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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避免道内众弟子及俗家弟子被修净的容貌吸引,灵智道长便特意做了一顶帷帽。修净在馆内出入自由,只是有一点,需要蒙面后,再戴上帷帽进行双重保护,避免有心之人节外生枝。
而修净,便同馆内的弟子一般进行日常的功课修习。
且不说修净的仙缘奇佳,入了蓬莱仙馆。就连资质也是不错,根骨奇佳,加上聪颖慧智,不少法门一点就通。不出五年,便已经与修习二十余年的修身不相上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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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日,修净如同过去的五个年头中一样,席地而坐,运气于喉,将三寸之气缓缓地吞吐,约莫吞吐了两个时辰,却仍然不得要领。
“行住坐卧,绵绵若存,胎炁既凝,婴儿显象,玄珠显象,太乙含真。”修净口中默念,可这绵绵若存,却无论如何也做不到,更别提什么玄珠显象了。
身后一个沉浑的声音响起:“你试着将气息运行加快一倍,将气息放柔放轻,如同口中含珠……”
修净闻言,来不及多想,连忙按照那声音的提示运起气息来,果然那股气息在喉间柔和流转,如同一颗浑圆的珠子。
突破瓶颈,修净眉开眼笑地道:“多谢高人指点。”边说便缓缓转过身来,只见一个中年男子正对着自己缓缓微笑。
那男子虽然一眼望去便知已经三十余岁,面容却生得极为奇伟俊美,星眉入鬓,一对似笑非笑地眸子如同一汪春水,深不见底,却又碧绿碧绿地透着清凉净爽。
修净在山上从未见过这人,此刻自己身处修炼内地,这人却又是如何进来的?想到这里,修净顾不得惊慌,沉声道:“你是何人?”
男子粲然一笑:“头先还是高人,现在就成了何人。果然是女子,翻脸如翻书啊。”
听出他话里的调笑意味,修净压下心中的不悦情绪,这人修为明显在自己之上,若是真动起手来,实在毫无胜算。正在她苦思对策之时,那男子轻笑出声:“好浓的恼意,你资质不错,不如跟我修道如何?”
修净想也不想地一口回绝:“我已有师父,就是灵智观主。”
男子又是一声轻笑,听得修净浑身发毛。那男子却也不恼,只是轻声道:“小女子倒是尊师重道,我向灵智讨了你又何妨?只不过,当我的女弟子,容貌却是要一等一的好。你蒙着两层,我也看不真切。”
修净只以为是打消了他的念头,正要回话,却不料一阵疾风扑面,那帷帽和蒙面的巾子当即从中裂开,而自己的发丝肌肤,却没有半分损耗。
男子本是想逗弄个小道姑,开个玩笑。可这帷帽一除,那对碧绿的眸子便有些不可置信地睁大,原本正常的呼吸声也若有似无。
见男子异状,修净急忙举袖掩面,匆匆离去。
男子望着那纤丽的背影,嘴角浮上一丝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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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修净回到蓬莱仙馆的住处,修身却早已等候在此,见修净捂了半张脸,那一对杏眸外露,便是心神一荡:“师……师妹。”
修净急忙进房取了备用的帷帽戴上,方出来向修身施礼道:“师兄有何吩咐?”
修身这才敛了心神道:“师父那里来了贵客,让我们小辈弟子也一同去拜见。”
两人匆匆赶到灵智道长会客的淡竹林,几位师叔也早已入座。坐在灵智身侧的,正是修净刚刚见过的中年男子。
修净没来由地身子一颤。那男子似乎与她有心电感应,也正巧抬眼望去。两人四目相接,修净连忙低下头去,刻意压沉了声音道:“见过师父,各位师叔。”
灵智点了点头,示意她上前。
修净只好上前接过师父手中的拂尘,侍立于身后。
男子却依然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半晌,缓缓开口:“灵智,你这女弟子颇有仙骨。”
灵智捻须笑道:“小徒顽劣,还请祖师尊指点才是。”
祖师尊?
修净心中大骇,原以为这是个市井贵族。却没料想这人的出身来头如此之大。难怪一点儿气息也不曾泄露,而身姿却又极具风姿,让人过目难忘。
男子笑道:“我问过你可愿跟我修道。你可是想好了不曾?”
修净不敢抬头,只是上前一步低声道:“承蒙祖师尊看中,弟子不敢高攀。”
这话却是有些孩子气了。灵智道长忙圆场道:“这修净是十三岁跟我修习,虽说是师徒,情分上比父女却也差不了几分。想来是不舍得。”
男子哼了一声:“六根不净。”
修净心中腹诽,头先在修习内堂的一幕,可见这祖师尊的六根也没有净到哪里去。正要退后,却听男子似笑非笑地道:“修净可是在笑我?”
修净愕然抬头,却见众位师兄师叔,乃至师父都是一脸平和自然,全然不似听见了此话。对上男子的一双眼,那双眼绿得发亮,仿佛能够透过面纱看穿自己一般。那男子微不可见地对她点了点头,修净才知道自己并没有幻听,只是那人用了传音入密,只有自己一个能够听见罢了。
修净当下心头凛然,不敢再多想什么。只是讷讷道:“弟子修习不精,不敢污了祖师尊的教诲,是弟子的不是。”
男子点了点头,笑道:“也不用急,日后自然有你的造化。你我还有再见面的时候。”
眼见天色不早,男子起身对灵智道:“时候不早了,我也得快些回去。家里那个恶婆娘可不是吃素的,若是回去晚了,怕下次又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来了。”
灵智众人忙齐齐跪下道:“恭送祖师尊。”
修净心中纳闷,这男子是祖师尊,分明是修真之人,可家中还有家室。难不成是个什么精怪?
刚一动了念头,便感觉到一股热切的目光扑面而来:“修习了这么久,还分不出精怪和仙家,却是有些迟钝。”
修净又羞又恼,自己心中偷偷想的事情,却被这么一个人恶意地窥探了去。
男子又眨了眨眼:“若是跟了我修习,学了我的法门,自然不叫你的心意被别人知了去。”
修净心知这些话师父听不见,也不会相信,只想快些打发走了男子。便凝神静气,念起静心咒来。
男子眉头一展,笑了笑,便对着灵芝等人道:“我走了。好生修习着。”言毕,只见他身形一动,便凭空消失了。再抬眼望去,已经变成九霄云外的一个小小黑点儿,不出眨眼的功夫,那黑点儿也消失不见了。
灵智众人这才毕恭毕敬地起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