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景十八年的秋日,梧桐疏雨,缓风微凉。
被衾散着潮湿的气息,层叠的宣纸粘连在一起,稍许点墨,便晕开大片色泽。
朝堂争斗各有喜忧。册桑递交国书已传得沸沸扬扬,璃乐宣在边境大败册桑可查尔部,册桑王庭主战派失利,主和派掌权,国书由他们递交,必为求和而来。
如今慕容势力如日中天,连信平氏也不得不处处退让,璃乐策也任其坐大,甚至推波助澜地撤去信平悭的左相头衔,任慕容家主慕容竞锋为左相。
安苏看完朱雀殿的奏报,凤眸半闭着躺回塌上,嘴角勾勒出好笑的弧度。
虚名权势,不论何时都这样炙手可热,无非是可以高高在上,恣意凌辱他人的尊严不用付出任何代价。可是,既然做了这种选择,就要随时做好失去所有,即使坠入黑暗,践踏鲜血。
“如果拥有超越常人的力量,同等代价,沉郁虚无会逐渐侵蚀,直到…你闭上眼睛都可以嗅到血腥的气息,这是王的孤独,即使这样也做好准备接受吗?”
冰冷哀寂的语气又一次席卷而来,安苏脑中一阵剧烈的疼痛,将脸颊埋在枕中,不理会窒息的痛苦,好像这样就能无视鼻间的离忧草的味道。
长甲紧紧的扣进掌心,挣扎的怀疑,尖锐的疼痛,一点一点浸染出空虚。
天阙威仪,辉煌的承光殿金漆雕龙,肃穆威严。朝官分列垂首而立,恭敬而谨慎。璃乐策听完兵部礼部的禀报龙颜大悦,连声说好。
“册桑王庭分隙,主战派大将可查尔为宣儿大败,主和派掌权,上递国书求和,众卿以为如何?”
“臣以为,对册桑应乘胜追击,其边界沃地千亩,可比燕云十八洲,若得之,我璃乐可一跃为第一大国,与风清抗衡。”兵部尚书柳博远与慕容氏相交甚笃,此时趁机进言,扬名夺位,只需一个契机。
如果此刻率兵踏破册桑边界,璃乐策势必为其拨派兵马,倒时凭借四殿下璃乐宣手中兵权,加上嫡皇子的身份,大位唾手可得。
“臣以为不妥。”赫连宏皱起眉出列反驳。
所有的视线立刻集中到他身上,柳博远亦是满脸不解,又不知说什么,向慕容竞锋望去,却见他满脸阴郁深沉,越发疑惑。
因为赫连右相上书,陛下才将三十万兵马交予璃乐宣,这不是摆明支持四殿下,站在慕容氏族一边吗,如今为何又要反驳?
“既册桑主和派掌权,向我朝求和,若无视国书,抢占册桑边界沃土千里,必落各国话柄。何况断了册桑民生,他们势必同仇敌忾,届时与我璃乐大军鱼死网破,只怕让他国得了便宜。”赫连宏一如既往的稳重,不急不躁的沉声条理分析。
兵部尚书柳博远稍有理解,也许赫连宏是打着避战保留现有兵力的心思,三十万兵马虽稍有损失,却足以威慑邺都,战场之事风云莫测,稍有不慎落败,好不容易掌握的优势顷刻间便灰飞烟灭。
可到手的机会眼睁睁地流失多少让人不满,“赫连大人忧思多虑,四殿下兵法诡谲,册桑边战捷报连连,况我泱泱大国,还怕小小蛮夷的垂死挣扎不成。”出言的是慕容家主慕容竞锋,他眼中暗藏冷锋,语气咄咄逼人。
近几日赫连卿然与琳瑶宫走的颇近,陛下许下的未来王后,谁知道赫连宏此举到底是为了帮他们还是害他们。
“左相大人,我只是就事论事。”相比慕容竞锋的步步紧逼,赫连宏却是满身闲定,淡淡地看他一眼,向璃乐策微行一礼,“还请陛下裁夺。”
“九月秋分白露,届时国宴,朕希望看到四殿下与册桑使者列席。”璃乐策略略思索,肯定了赫连宏的建议,慕容竞锋虽心有不忿,可朝中无人非议,利益也未受大损,便也跟着众人直呼陛下英明。
“若无奏本,就各自退下,国宴交由礼部去办,议和事宜各自回去拟一份折子让朕看看。”璃乐策吩咐下去,见无人多言,刚想示意退潮,又被出列的钦天监公冶绍初止了动作。
“臣有本奏。”
璃乐策抬眼示意,高敬接过公冶绍初的奏折呈递到他手中,“如陛下所见,近日秋雨绵延,陇川水位大涨,臣等夜观不见星象,重云堆叠,雨水不过降下十之一二,濂州尤甚,如果不巩固堤坝,则陇川六州十三城危矣。”
话音刚落,朝中先前少许轻松欢喜立刻被微妙诡异代替,璃乐策在位子上脸色越发深沉,狠狠地将折子甩到公冶绍初脚边,“这种事情为何不早禀报。”
公冶绍初急忙下跪,心中疑惑惶恐却不敢多言,此份奏折他昨日夜间就急急入宫禀给了璃乐策,陛下只说让他在今日早朝当众禀告一次,其余不要多管。如今火发得莫名其妙,着实让人摸不到头脑。
“臣疏忽,请陛下责罚。”
“罚俸半年,国宴前就待在钦天府中时刻观测,若胆敢踏出一步,你这个钦天监也就换个人坐坐。”璃乐策冷哼一声,不再理会跪着的公冶绍初,扫了朝中众人一眼,定睛在依旧沉谨的璃乐易身上,“易儿,此行由你代朕出巡,务必解决陇川河事,与国宴同庆。”
“儿臣遵旨。”璃乐易出列躬身行礼,嘴角收束这一抹笑意,却又掩饰地极好,对于他着实是个好消息,户部、工部多为信平家掌控,此番行事不必担心出什么岔子。何况河川之事事关民生,与平疆定国的功绩等同,再加上内城神策卫在手,与璃乐宣赫赫军功恰巧相抵。
“臣有启奏。”璃乐策才吩咐下去,眼光微转,赫连宏便再一次出列,璃乐易略带犹疑地转头看他一眼,转而又恢复一贯温润清淡的浅笑。
“哦?右相有建议?”璃乐策也望向他,赫连宏神色沉谨,一如往日不言不笑的淡漠。
向着五殿下璃乐易的官员脸色微沉,防备的看赫连宏一眼,又怕他发现似的立刻低下头。
愚昧的臣子,当真以为陛下不知你们所思何为?赫连宏眸间微讽,却是无人可见。昨日公冶绍初入宫禀明此事时,陛下便将事情交代于他,此刻在朝中各臣前不过重演,让一切顺理成章罢了,
“臣以为,陇川河事交由五殿下处理再稳妥不过。”赫连宏话音刚落,支持五殿下的官员们稍松口气。“不过…”赫连宏话锋一转,又是让人一阵心跳,“陛下教子向来不曾偏颇,臣听闻八殿下对水利颇多兴致,只是尚缺历练,不如让吧殿下随行,也算给八殿下一个开拓视野的机会。”
璃乐策皱起眉,犹豫半晌,似是不耐地吩咐“无所谓,他想跟着便跟着,只是易儿要看好那个顽劣小儿,莫让他四处闯祸带来麻烦。”
似乎是不大不小的插曲,就这样简笔带过。
璃乐昕年纪尚小,母妃早逝,陛下也不多宠爱,就算是公冶家的外孙又怎样,公冶氏族不问政事多年,保住这个皇子已经竭尽心力,再无力争位。
没有人把璃乐昕随行这件事放在心上,皆是一笑而过,俯身朝拜上位的王,朝议便在喜半掺忧中悄然而过。
流波亭上水声隐隐,泞漾湖面雾气朦胧,安苏伸手打开传来的信笺,朝政早议一目了然,嘴角露出果然如此的笑意,游戏的条件至此全部达成。
再加上那两个人的相貌…安苏望向面前两幅卷轴,眼眸清光点点。
画中女子容色倾城,长襟广带,流云轻舞的衫裙在风中微微拂动,飘然出尘。指尖轻捻着重樱颜色的花瓣,淡粉的温柔映照眼中。
“母亲,是这个样子…”心底微动,却还是捻燃火折,静静地看着它们化作灰烬。
自以为是的执棋者,利用所有棋子,私自篡改她的记忆,痴念妄想她的母亲。既然是他宣布了游戏开始,那么她就要让他看看,谁才是玩具。
“小姐,您在烧什么呢?”浓儿远远就看到安苏的动作,走进亭中时卷轴已全部燃成灰烬,空气中弥散着不曾消散的刺鼻焦气。
“不用的东西而已。”神色漠然地掠那堆灰烬一眼,安苏吩咐道,“清干净就好,不必在意。”
“奴婢记下了。”浓儿不明所以,乖巧地点了点头,说着说着脸色微红,“前厅…有位公子请见小姐。”
“公子?”安苏皱了皱眉,晟煜按理不会回来的这么快,也不会直接请见,这么说来人是….
.
心中忽然蔓延起无法抑制的喜悦,努力想去平息,却还是抑制不住上扬嘴角。有些懊恼自己的心情,明明是他消失这么久在前,半点消息也无,她不爽着给他脸色还差不多,如今这幅这样子,岂不是要让人笑话。
即使这样想,脚下步子还是缓不下,急匆匆的朝前厅走去,远远就看见一身月白衣袍,温文儒雅的公子轻扣桌面,嘴角带着恰到好处地清雅笑意,似有察觉地朝外面望去,眸间暖意更甚,声线温柔,“安儿,我回来了。”
如同忽然撤去炉火的沸水,那些有关喜悦,有关恼怒,有关担忧,有关埋怨的心情,转瞬间归于平静。
可以听见微薄的秋雨细密而落,静谧轻缓,如同他语中包容一切的温柔。
这世上,唯一不会背叛少宫主的,只有公子。
一旦失去的东西,就再也拿不回来。只有你,不论什么时候,都会回到我身边。
“欢迎…回来。”安苏抬眸而笑,轻轻埋首在他怀中,熟悉的熏香气息,让人的心情逐渐安定。
“喜欢邺都吗?比起居所如何?”熟悉的清香,熟悉的容颜,熟悉的依恋,让心中缓缓的充盈。
如同四月里桃夭灼灼,于暗香浮动的霭霭黄昏中缓慢转醒,才发现枝上的花瓣忽然落了满襟。
“不喜欢,却又舍不掉。”安苏微顿,摇了摇头,仍旧埋首在沐轻宸怀中,“心存太多的希冀,太多的优柔寡断,我不喜欢这样的自己,却又庆幸着这样的自己。”
“那么,安儿以为是背叛?”
“难道不是吗?”
“可是我认为,信任要比怀疑,让人心安许多。”沐轻宸俯在她耳边缓声低语,极慢的拉扯着人心。
“你是说?”安苏猛然抬起头,瞳孔微缩,有些无法相信,却又隐隐带上期待。
“如果离忧草的香气蔓延全府,为什么其他人没有反应?花殇说过,离忧无解。”
安苏抑不住轻轻笑起来,“当局者迷,是我疏忽了。”虽然心中仍诸多疑惑,然而只需一个说得通的理由,她就会用尽全力相信。
“心情好了?”沐轻宸点点她的额,见安苏霍然开朗的样子无奈一笑,“那么是不是该收手,不要搀和到邺都里烦乱的事里去?大师兄自有他的法子,你这样闹下去,当心真把自己赔进去,成了璃乐王室的王后。”
“原来是当说客来了?”安苏撇撇嘴,斜睨他一眼,“这么亏本的事我才不会做,不过游戏已经开始,如果不玩下去,只怕辜负了别人费心设下的局。”
“还真是执着。”沐轻宸头痛地按按额角,“什么时候你这位少宫主对悠然宫也像对邺都这么感兴趣,我也不用整日忙的焦头烂额。”
“焦头烂额?你吗?”安苏怀疑的望向沐轻宸,凉凉地问道,“可前几日花殇还和我抱怨,说少宫主和公子个个都不务正业,让她连调香的时间都没有,恨得咬牙切齿想要把我生吞活剥呢。”
“是这样吗?”沐轻宸避开安苏的眼神,顾左右而言他。
安苏挑了挑眉,欣赏沐轻宸难得逃避的模样兀自舒坦,“那可不可以告诉我,公子消失的这两个多月里,去做了什么?”
“去准备礼物,相信你会喜欢。”沐轻宸神秘一笑,弹了弹安苏前额,放开揽住她的手,满意地看着安苏吃痛的表情。
“你…”安苏刚想咬牙反击,却忽然皱起眉,转头看到璃乐昕气喘吁吁跑进来。他满头大汗,看见厅中的沐轻宸轻轻一顿,深深地皱起眉打量他两眼,却也不管许多,坐到安苏旁边有些不舍地说道,“然姐姐,我要走了。”
“去濂州?”安苏一边答着,一边冷瞥沐轻宸一眼,示意有账待会再算,对方温温一笑,做出不置可否的表情。
“咦?然姐姐也知道?”璃乐昕孩子气地笑起来,“听舅父说陇川未来河面大涨,恐怕会冲毁堤坝,父王就让我和五哥哥一同去巡视,加固堤坝,防止洪涝。”
“那小昕喜欢吗?”安苏拍拍他的脑袋,笑起来问着,说实话,如果排除璃乐策的打算,她真的很喜欢这个平日里表情酷酷,其实单纯害羞的孩子。
那日上林苑骑射,她不想依云和璃乐昕有什么危险,只说自己喜欢小一点的动物,璃乐昕便孩子似的猎了一堆可爱的野兔雀鸟回来,难得还没有把它们打伤,统统送给她养在了府后的园子里。
璃乐昕微微红了脸,得意地看沐轻宸一眼“当然喜欢,这次要是立了功,我就能请父王把舅父从钦天府中解禁,还可以请父王把连弩赐给我,那样然姐姐想要的东西我就不会猎不到了。”
沐轻宸扬扬眉,嘴边笑意更甚,他家安儿无论走到哪里都这么招人喜欢,这下可好,连小孩子也不放过,果真让人头疼不已,什么时候寻个借口把她放在居所中再不许她出来,或许还能稍稍放心。
“喂,那边的那个,你笑什么笑。”璃乐昕对沐轻宸的表情越发的不满,本来在外面看到他们相拥便是压了火气,如今还要在一旁碍手碍脚,做出那副笑笑的模样,他的话有那么好笑吗?
“习惯如此,殿下莫要介意。”沐轻宸端起茶盏,眸色清和语气温润,反让璃乐昕有几分无措。
“既知本殿下,为何不及行礼?”局促到了极点的少年忽然蹦出这样一句,让沐轻宸神色一暗,又像是听到什么好笑的笑话一样,摇了摇头继续喝茶。
璃乐昕涨红了脸砰地站起身,正欲说些什么,却被安苏一语止住,“小昕,此行记得小心。”说完斜睨一眼沐轻宸,暗示他不要和璃乐昕多加计较。
沐轻宸只觉无辜,明明以他们两人的地位,即使是风清的君王也要礼让三分,如今在这里由着一个孩子放肆,她反倒怪起他来了。
璃乐昕见安苏的表情,有些失落地撇了撇嘴,“然姐姐一直在等的人是他吗?可然姐姐不是说等不到了吗?”
沐轻宸茶盏轻顿,望向安苏欲言又止,终究还是什么也没说,将视线投向别处。
“臭小子管的那么多,你记得然姐姐说的没?还有这两样东西,香囊随时挂在身上,这束烟火不要轻易动用,涉及性命之忧时再放出,自会有人帮你。”安苏拿给璃乐昕绣品精致的香囊,带着淡淡的药香,还有一个小巧的烟火,装饰精美。
璃乐昕听得似懂非懂,却还是坚定地点点头,“记得了。”他把东西仔细地收进怀里,后面的侍从才跑得几欲脱力的进入厅中,向安苏行了礼,才急急慌慌地朝璃乐昕说道,“殿下,奴才可找到您了,陛下正要召见呢,您可倒好,自个跑到赫连大人家了。”
璃乐昕满脸不耐,却还是因为璃乐策的召见不敢多停,摆了摆手示意那侍从退下,明明是满眼留恋却还要别扭着说着话,“我明日一早出发,然姐姐不用送了。”
“放心吧,我不会去的。”安苏好笑地点了点头,为了防止这孩子到时哭鼻子,她远远地看着就好。
璃乐昕嗯了一声,又看一眼安苏,才快步跑出去,只是苦了刚刚歇下的侍从,忙着又跟了过去。
“给了他避除瘟疫的香囊,救急的烟火,安儿应该很在意那个孩子罢。”沐轻宸未曾起身,搁下茶盏看她,眸色温和却深不见底,“即使这样,还要那么做?”
“他仍需安好,非我在意。”安苏闲闲一笑,又换做满脸的漫不经心,“何况,不过是游|戏的棋子而已。”
棋子?沐轻宸稍有迟疑,心底泛起莫名的苦涩和怅然,那么对她来说,什么样的人,才不算棋子呢?
“我可以问吗?”
“什么?”
“刚才所说,安儿一直在等的,是谁?”
安苏微怔,转而放纵漫笑着回答,“你说那个人吗?他早就已经死了。”
无法超越的空间,漫长的距离,恶毒的诅咒。
如果这样,和死了又有什么区别。
“是我唐突了,安儿不要介意。”
原来那些所谓暧昧流转,不过是有关你爱我的一枕黄粱,杯盏不自觉已经碎在掌心,碎屑干脆利落的刺进皮肤,彻骨的痛意蔓延到四肢末骸。
“是怎么了,用那样落寞的表情和我道歉。”安苏走近展开沐轻宸的手,垂下眼眸无奈地笑起来,“和孩子一样不小心呢。”
“嗯,是啊。”沐轻宸掩住眼中碎裂的情绪,“的确…太不小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