汀兰小筑侧旁轩榭安静异常,钟晟煜跪在轩榭门前,脊背挺的笔直,僵硬得如同石雕,直到安苏站在他面前,他冷硬的神情才有些许松动。
“少宫主。”嘶哑着声音开口,磨砂玻璃一样的音色令人不忍。
“跪在这里做什么?”平淡的语气如同幽蓝的冰水,安苏问。
“属下无能,未能保护好少宫主和右相大人”钟晟煜低着头,看不清表情。
安苏的表情仍旧冷冷淡淡的,拂袖转过身,“是我下的令,与你无关。”
可钟晟煜不答话,沉默的坚持着。
安苏声音比刚才还要冰冷,“钟晟煜,你还想怎样?”
“请少宫主责罚。”他的话音未落,银白的丝线已从安苏袖间而出,离钟晟煜眉心只有几毫米的距离,可他仍是半分不动。安苏静静的看着他,眼中清冷的琉璃色逐渐泛起疑惑,丝线也像察觉她的动摇似的摇摆不定,“我不明白。”
“错在晟煜,请少宫主责罚。”没有解释,不住的重复令人厌烦,安苏望着他,清冷的眸光中却逐渐带起一抹温淡,复而转醒般地蹙起眉,“从今天起,你的生死由我决定,我所说任何命令你都不许违抗,这种惩罚,可有异议?”
她的表情理所当然,高高在上令人不敢仰视,钟晟煜竟微有放松,坚定得答了声没有。
“那好,立刻从我眼前消失,带着江绾绾,去领西提七城的风云骑。”安苏转过身朝轩榭走去,钟晟煜却叫住她,忽然的起身让他站立不稳,踉跄几步几乎要摔倒在地。
“少宫主,与江绾绾无关,属下不能带上她。”
“她喜欢你,自然与你有关。”安苏并没有停下脚步,转身消失在轩榭中。钟晟煜站在原地,紧紧按住剑柄,好一会才绝然而去。这厢花殇和陌邵宁已等得不耐烦,直到看到钟晟煜才松下一口气。
“还是少宫主有办法。”花殇笑得魅惑而优雅,掩着唇,微亮的眼中带着八卦探寻的味道,“少宫主去找公子了?”
钟晟煜点点头,眼睛却一转不转盯着江绾绾,看得她有些无措,甚至有些恼羞成怒,“看着我干嘛?”
“和我去西提七城。”冷硬的语气,话刚刚出口,花殇便噗地笑起来,连陌邵宁也在一边哈哈大笑,搭在钟晟煜肩膀上,一副哥俩好的亲密模样,“看起来没受罚,反而落了个携美出游的美差啊。”
江绾绾被陌邵宁的玩笑话惹得脸色大红,咬牙切齿地冲着钟晟煜大喊一声不去,噔噔噔的跑开了。
钟晟煜却没再管她,转头又望了那轩榭一眼,眼中罕见得露出了担忧。阴云沉沉的压在天际,空气中浮动的阴霾凝结成大片的雾霭,没有风,汀兰小筑的湖面,波澜不兴。
院落中静悄悄的,安苏听不到自己的心跳,伸手在门扉上轻叩几声,也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屋内传来珠玉落盘的清脆声响,安苏垂下眼眸,轻轻的推开门,屋里很暗,几颗明珠散着莹白的光芒,照亮了他面前的紫玉棋盘。执子之人还在犹豫,看着棋盘撇眉深思,似乎根本没有注意她的到来。
安苏走到他对面坐下,在棋盘上落下一子,开口道,“君上。”
沐轻宸终于看向她,语气平缓而淡然,“你回来了。”
没有纠缠,没有痛苦,好像他们本身就是这样平淡如水的关系,契约相结,利益相勾。
有些事情,明明已经很努力了,却再也无法得到想要的结局,如果最后只能留自己一个,那时的模样,一定要平静一点,如果悲伤不那么歇斯底里,至少,还可以骗骗自己。
“我回来了。”
“嗯。”
如同两个许久未见的普通朋友聊天,找不到什么共同话题,静默了一会尝试着开口,断断续续的有些不自在,却又逃不开。
“约记呢?那个很漂亮。”
安苏微微抬手,藤蔓出现在额角,流光溢彩,妖娆深紫色魅惑多姿,配上她绝世的姿容,像是洗尽铅华般越显神秘高贵,光华流转的暗紫瞳眸,牢牢牵制着人心。
沐轻宸眼底转过浅紫的光华,忽然有些头痛得别开眼,“为何…破碎至此?”
“背叛主君,这是惩戒。”安苏轻抚着棋盘,指尖微凉的触感。
“如果恨到想杀了我,你早会动手了,那一日…原因是什么?不要骗我。”沐轻宸坐在对面静静的看着她,当他认真追究起来,那样逼人的气势,端的令人喘不过气来。
安苏轻抚棋盘的指尖一顿,开口解释,“言暮施了断魂引,如果不当机立断,君上会死,而且再无回归之日。我不能让言暮得逞,所以…”
没有任何察觉,如玉的指节已经迫着她抬起下巴,俊逸的面容染上些许恼意,“你说谎。”
“我没有。”安苏望着他的眼睛,清浅的眸色一径淡然。
“我该相信你吗?”沐轻宸放开手,轻轻的抚着她的脸颊,“你说爱我,你说想要与我在一起,都是骗我的。王朝崩解,四国分立,你的计划从那时候就开始了,我一直不愿相信,拼尽全力不想让你恢复记忆,现在在你看来,一切是不是都很可笑?”
他顿了一顿,眼中有掩饰不住的失望,“不管是我还是茗羽言暮,我们想什么做什么,全部在你的预料之中,这样玩弄人心,看着我们为你争斗,看着爱你的人一个又一个为了你死去,有趣吗?”
他悲伤落寞的语气如同尖刀凌迟着她心脏,尖锐的疼痛令人几欲窒息,可面上仍是一派平静,暗紫的瞳眸越发幽深,“君上若是恨我,我该去恨谁呢?”
沐轻宸微微一怔,下意识放开了手,“你还在怪我?”
“王上说错了,我不是怪你。”安苏转开眸子退开两步,“子衿大人那日与君上说起,如果你真的喜欢我,她可以做主让我们成婚,我不用成为祭司,君上当时怎么回答的,不用我来提醒吧。你能想象当初听到时我的感受吗?从那一天起我就发誓,我会如你所愿成为高高在上的祭司大人,与你缔结契约,然后用同样的方法,百倍千倍的把痛苦还给你。”
“安儿。”熟悉的缱绻温柔,此刻却扭转难以理解的伤痛,多年的爱恨别离重叠起伏,化成无限的悲凉,“你毁了轩辕王朝,毁了天下,就只是…因为我?”
心底是浓浓的窒息感,不敢呼吸,怕一个不小心变成了抽泣,连眼泪都要不由自主的滚落,“当然,堂堂圣女,未来的祭司大人,被人如此嫌弃,难道我不应该报复回去吗?反正,也**而已。”
闭上眼睛,强烈的自我厌弃让身体的温度降得更低,手指像冻僵了般弯曲都很费力,说不出是冷寂还是悲凉,也许已经超越了感情能够承受的极限,她不再难过,只是…有点空空的落寞,还有点累了…
忽如其来的温暖让神志有些怔松,熟悉的熏香气息好似在梦里萦绕了几千年,终于来到她身边,那么接近的距离,不用奢求,不用期盼,他就在她身边。
“是这样吗?在你的心里,真的是这样想的?”沐轻宸将安苏拥在怀中,用尽全力抱紧,熟悉的清冽香气,清冷的温度,无一不令他思恋眷念,“我只问你这最后一次。”
安苏闭上眼睛,静静的听着他的声音,然后用漠然的语气回答,“是。”
“那如果我什么都不要,也不再计较,安儿,你愿不愿意,和我在一起,永远在一起?”
这个问题他问过的,她也给出了回答,在天下人面前她可以承认,在只有他们两人时,她却颤抖着开不了口。
“我做不到。”
不是不想…而是她做不到。
“我明白了。”拥紧她的手轻轻放开,退后两步拉开了距离,沐轻宸深深的看了她一眼,逐渐消散了原本的温柔,“虽是我弃你在先,可后续种种,我从来都没有对不起你。用我当初一命和轩辕王朝来抵,可足以消你心头之恨?”
“足够。”
“如今契约犹在,你也不得不束缚在我身边,如果本君满足你的愿望,是否能以祭司之力重回轩辕盛世?”
“可以。”安苏垂下眼睑,长睫投下一片暗影,“不过以君上之能,无需我协助。”
“本君自是知道,然而王位必须名正言顺。本君不希望在此期间,因为茗羽祭司和圣殿选中其他人,多了不必要的麻烦,何况…”沐轻宸轻轻拈起安苏一抹墨发,“本君早就说过,即使是束缚,你也必须留在我身边。不必你承认,天下人都知道你是我的,这就足够了。”
安苏避开他的话不答,也任由她的发丝放在他手中。“君上若是指西陵选定风凌渊一事,那不过是圣殿长老们自以为是的主张,圣殿不敢背叛祭司,而我不能背叛君上,请君上放心。”
“本君知道,就算是你,因为契约束缚也无法背叛第二次,至于茗羽伊岚,想嫁便由她嫁,不过是个效忠于你的女人而已。”沐轻宸眼中全无往日的温柔,完美到极致的俊颜如月般清华,随意放开她的发,举手投足中都是难得的高贵从容。
他能轻而易举掳获人心,也可以轻而易举的放弃它们。唯独对她生出执念,爱她到允许他肆意妄为,甚至毁了他的天下。
可她怎么能忘了?她爱的这个人,是王啊。属于王的高贵倨傲,也许能允许爱的卑微,却不能接受真心被践踏。她亲手放开他,一次、两次…所以再也无法奢求以后。
“我知道了,我会遵守和君上的契约,也请君上满足我的愿望。”
“切断诅咒的枷锁,现在可以告诉本君了,是什么?”
阴云滚滚,低沉的闷雷在天边依稀可闻。
“覆灭茗羽神族。”
“茗羽祭司是在与本君开玩笑吗?”沐轻宸似笑非笑的勾了勾唇角,坐回椅上继续方才的棋局,“身为茗羽神族一族之长,茗羽祭司竟然亲口告诉我,她要毁了茗羽神族。”
“没有开玩笑,前面的条件已经达成,现在告诉君上也无妨,这是历代祭司的愿望。”
沐轻宸执子的手指一紧,抬眸望向安苏,“那你呢?”
“君上忘记了,我也是茗羽神族的一部分。”安苏难得露出些许笑意,可眼中却像覆了丝丝薄冰似的,看不出一点暖意。
沐轻宸望了望她,走到窗前背手而立,语气平缓听不出情绪,“早听说茗羽一族冷清绝性,以天枢守殿和茗羽祭司为最,今日看来果真如此。连自己都不珍惜的人,又能希望他们去珍惜什么?”
“君上能明白最好。事情谈完了,安苏告退。”说罢,她已经打开门准备出去,
“我曾经以为我们会幸福。”沐轻宸的声音传来,低低喃语听不清楚,却停住了安苏的脚步,“好像每一任君王都会爱上契约祭司,终是爱不得、求不得,我本以为,我是例外的那一个。”
没有例外的…安苏将门合上前,留下沉默的回答,其实她也曾以为,她会是例外的那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