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王宫的攻占仍在继续,王宫外灯火通天,漆黑的兵甲在灯火下反射着冷光,木柴燃烧的噼啪声,军士们嘈嘈杂杂的说话声乱作一团,偶尔几个词传入耳中,气的守宫将士脸色铁青。
“四殿下用兵如神又怎么样,还不是要退守王宫。”
“犯上作乱的人,让他守到这时就不错了。”
桀桀的怪笑声,嬉骂声一点一点传到耳中。用兵如神也要有兵可用,五万神策卫对数千王宫守卫,撑到这时已算上不错了,何况,到底是谁犯上作乱!守宫的将军脸色发青着提刀向璃乐宣请命,“四殿下,君王危在旦夕,臣等也不堪受辱,请殿下下令吧。”
璃乐宣静静看着宫门下的喧嚣,眼底是看不透的暗沉,“兵力悬殊,再等等。”
“可是…”
“她会带来援军。”
他不知道她想怎么做,留了一条后路让他们退守王宫,却暗中重伤陛下,令他无法出现在军士面前破了璃乐易清君侧的谎言。拿去那三十万兵马的兵符,又不知用了什么方法令璃乐易围宫,茗羽安苏想要的,绝不仅仅是报复那么简单。
心头莫名涌起一阵烦乱,上林苑中的景象又一次映入脑海。
他与茗羽伊岚被安苏额上绽放的印记引去注意,却没有发现一度停止的暗箭在他们毫无预警之时朝赫连宏射去,根本来不及阻止,那箭直穿心脉,虽然没有即刻夺去性命,却也因旧伤覆新伤再无回天之力。
她那时如同疯了一样,额上的印记恣意蔓延,幽染浓郁的深紫色让她眼中恨意越显诡异彻骨,嘴里喃喃的念着爹爹,泪水一滴一滴落在地上。
她说,“爹爹,你早知道我是谁的,为什么留着我呢?让我死了多好,你不是恨我吗?”
他知道,那时她已不是赫连卿然,茗羽安苏回来了,那个高高在上玩弄命运的茗羽祭司,冷漠研判着世事苍凉,却没想过自己有一日也会跌落尘埃,为她鄙弃厌恶的感情,哭泣得像个孩子。
那又怎么样呢?终究无法阻止她的脚步。
邺都****,四国之宴因为这场叛乱再也无法维持表面的平和,各国权势风云之人此刻俱困在小小宫墙之内,连他也在无法抑制暗自期盼,寄望她能够插手这次的窘局。
即使知道她才是搅乱这一池浑水罪魁祸首。
茗羽安苏归来,不必花与火的盛礼,而是血与命的祭祀。
“他会带来援军?”一旁的将领眼中登时一亮,“想必殿下早已安排好了,臣等惭愧,却还在这里慌了手脚。”
说着他行了个礼,脸上带着劫后余生的喜悦和干劲,朝四周的士兵散发好消息去了。
璃乐宣看着沉暗的天幕,没有任何解释便下了宫墙。
他也不过是猜测,信平氏百年公卿,势力纵横盘曲,论人力财力绝不只这一星半点,不知为何被牵制住手脚,做得如此不动声色,只会是她所为。
围困的宫室在夜晚格外寂静,胆小的宫人们战战兢兢的伺候着主子,其余时间便缩回房中,多言一句都不肯。长长的宫廊只有华灯明亮如昔,兵甲相撞清晰得听得见回音。
“四殿下且慢。”幽幽一个白影转瞬出现在璃乐宣几步外的距离,眯着桃花眼笑得格外灿烂。
“容悠守殿有事?”璃乐宣似乎料到来人似的,表情没有半分惊奇。
“也没什么,看看祭司大人设计出的好戏罢了。”茗羽容悠没有看到璃乐宣任何表情变化,不免有点失望,“四殿下临危不惧,也是有些气度的。”
“是吗。”不冷不热的回答,让茗羽容悠自讨了个没趣,他带上一抹笑又道,“殿下莫不是仗着和祭司大人的关系?只可惜圣殿已经选定主君了。”
“是又如何。”璃乐宣冷笑一声,手中的剑指向茗羽容悠,“便是你们,也是看在她的面子上不予处置,不然,即便是败了,璃乐易拿到的也只是千疮百孔的王位。”
只要在宫城失守前杀掉这些前来四国宴的贵客,轻而易举就可以嫁祸给逼宫篡位的璃乐易,届时其余三国为了分璃乐这块****的肥肉,或为了报仇都会举兵相向。
内忧外患,璃乐易想要坐稳王位也是难事。
冷厉的剑锋带着寒气直逼颈项,茗羽容悠终于带上一抹趣味,“殿下真以为我等真能被困在宫中?”他抬起手微微挡开剑锋,笑得格外灿烂,“虽然还不确定北玄那位平章王为何不动,不过,这些可都是看在祭司大人的面子上。”
“四殿下或许不知道吧,茗羽神族最厉害的可不是你们以为的术法。”
“那是什么?”璃乐宣收回剑,并不在意多问一句。
“人生在世,总有想要的东西吧。”
“自然。”
“这就是弱点。”
天色稍明,晨曦初现,厚重华丽的宫门终于顶不住接连的撞击从正中断裂,毕竟不是城池,众将士豁出性命的守卫,只撑了一天一夜。
疲惫的战火裹着浓浓黑烟,箭矢零星,白玉铺地的大道血流成河,寒冷的刀光,凄厉的哭喊,让这个清晨格外阴霾。金碧辉煌的璃乐宫室,曾染上多少鲜血,埋葬多少冤魂,通往那张王位的道路,又需要用多少尸骸铺就。
可这一切都将尘埃落定。
不想屈居人下,不想被人左右,所以践踏鲜血,斗争、掠夺、支配,站到这巅峰之地,以王的尊贵享受众臣朝拜,俯瞰那些成为祭品的失败者。
那种激荡却又孤注一掷的骄傲,她可以理解,却没办法接受。
栖凤宫殿顶,风吹的她的外袍猎猎作响,陌邵宁和花殇坐在她身后,深深的皱眉望着宫中离乱,安苏仍是冷漠不变的神情,仿佛再多的生死都无法牵动她的情绪、
鲜血染得红碧绿的花池,却染不红她的眼睛。
“璃乐易到哪了?”安苏的声音传来,让暗暗着急的陌邵宁和花殇终于松了口气,“禀少宫主,已经攻到宣平殿了。”
“嗯。”简单的一个单音,让期盼已久的希望之火瞬时覆灭,陌邵宁是个莽撞的性子,着急之下口不择言,“少宫主,为何不令那三十万大军救援?右相大人的仇您不报了吗?还有少宫主自己的仇,咱们,就这么看着?”
“时候未到。”
凛冽的风夹杂着腥气,寒冷一阵一阵钻到外袍下,肩胛上的伤口冻僵了一样没有再痛,麻麻钝钝的,让人连形容的力气也剩不得一星半点。
“时候未到?少宫主还要等到什么时候,等到璃乐易登上王位的那一天将三十万大军悉数奉上吗?还是您根本就看上了这位五殿下,和公子的问题,也是因为…”
花殇冷不防一个巴掌止住了陌邵宁的胡言乱语,看他怔愣在原地,皱了皱眉单膝下跪,“邵宁医术仁心,见不得战场厮杀,受了刺激胡言乱语,请少宫主不要怪罪。”
“刺激?”安苏的声音无波无澜,却冷冷得听得出嘲讽,“何时将他扔到真的战场上去,再和我提这个词吧。”
“这不是真的战场吗?”陌邵宁压低了声音,对安苏的话无法理解也不能赞同,“若非少宫主不动那三十万大军,又岂会有今日之祸。”
“陌邵宁,你够了。”
安苏还未开口,花殇已经冲着他吼出声,“那三十万大军是四殿下不愿动的,少宫主在册桑之乱时已经将方法告诉了四殿下,你以为四殿下为什么敢交出三十万大军的兵符,那个兵符对四殿下根本没有任何意义。”
“好了,花殇,和邵宁下去,按照我昨日吩咐的办。”安苏不想再听他们争论,这几日他们总在她面前争执不断,原因她自是了解的,却不愿为了一两个人的忠心多加解释。
若是相信,便是她做的不合常理,也能坚持的相信下去。若是不信,或存了那么一丝防备疑虑,她又为何要为自己争辩?
解释这种东西,未免多余。
王宫中的血腥气越发浓重,不知何时,阴冷的冬日已然悄悄降临。
“少宫主呢?”
没有回答,寒风灌满了安苏的外袍,吹乱她的头发,苍白的脸色让她看起来冷得惊人,也美的惊人。
昔日的邺都,虽然令人不喜,却也有右相大人,有四殿下,有公子。可是现在,右相府空的让人害怕,四殿下也不知为何怨恨少宫主,宁可兵败也不愿动用那三十万大军。
还有公子,没有人能接受他在这种时候离开的事实,不担心心少宫主的伤势,不担心她的安危,也不担心她能不能撑得住失去爹爹的打击,问及原因,回答也只是轻描淡写的一句,“她想要的都由她去。”
这种突如其来的变故让人惊慌而无力,他想把一切问个清楚,可每次看到安苏沉寂的眼眸就再也说不出其他,这样压抑让人烦躁,甚至让他生出了违逆的情绪。
刚才的质问让陌邵宁有些后悔,想要上前一步嘱咐安苏受不得寒,终究只是攥紧了拳,什么也没说,转身同花殇离去。
栖凤宫的殿顶蓦然安静起来,连同宫中的厮杀也被风带走似的远在天际,抬起手挡在脸前望向天边的初阳,安苏竟微微笑了一声。
“如今我还有什么资格呢?”
今天的一切是赫连卿然设计的,为了素未谋面的母亲,为了心疼忧心的爹爹,为了默默守护她的大师兄,在上林苑时她本想放弃,因为她想给的和大师兄想要的分明就是两样东西。
可是现在想起来了,所谓的报复,其实始作俑者全部是她,而这场****,也早在预料之内。打破四国表面的安稳,从四国宴的****开始。
这是早先定下的计划。
可是现在她发现,她想要的,从来都只是简单安稳的生活而已。
从栖凤宫殿顶而下,沉重的宫门半掩着,有种凋零蔽落的萧条,拾阶而上,映入眼帘的是浅衣素衫的温婉女子,嘴角吟了一丝笑意品着茶,精致的熏香鼎炉幽幽得冒着青烟。
抬眼看到了安苏,声音也是温温柔柔的,“然儿来了,坐吧。”
安苏默不作声,寻了离她不远的梨雕木椅落座。
她本以为慕容秋会身着王后娘娘的凤衣仪态万方等着她前来,就算是保留王后的尊严,或者对这权势最后一次疯狂的迷恋也好。可慕容秋大大出乎她的意料,甚至让她有些迷惑不解。
那样简单朴素的衣衫,不是临死前疯狂反扑的王后娘娘,而是温婉柔顺的大家闺秀。
彼此缄默了一会儿,却是慕容秋先开了口,“阿然,你恨我。”
肯定的语气,安苏微微皱了皱眉,慕容秋却掩唇轻轻笑了起来,看她的眼神如同看自己的孩子一样和善,“老了,也终于能找个孩子说说自己的心里话了,你或者不爱听,或者不相信,可是我真的想过,若阿然这孩子是我与宏的孩子该有多好,阿然漂亮极了,哪家的公子不会喜欢。就是君王看了,也要直了眼去。”
“是…吗?”安苏望着这个平和娴雅的女子,完全不能将她和查到的历历种种联系在一起。
“是啊,不过我定不会同意自家阿然嫁到宫中去的,即使这婚姻看起来如何美满,若是他不同意,我就卷着包袱和阿然一同回娘家去,不管不顾闹闹脾气,关系到阿然终生幸福的事不能大意,门当户对就算了,只要阿然喜欢,日后能过的舒心美满,不至受了委屈,其他的还要求那么多做什么?”
“王后娘娘…”安苏不知道该如何应答,先前的怨怼早已消弭大半,如果能如她所说,生在普通人家里安然成长,偶尔为柴米抱怨两句,不用无力,不用身不由己,这该是多么的幸福。
一句称谓唤回慕容秋的理智,她笑了笑,表情高贵又凄然,“是啊,我是王后娘娘,不是他的妻,阿然也不是我的孩子,我有的只是宣儿。真是的,到如今还要痴心妄想,日后九泉之下,怕也无颜见他和璇月了。”
她语中有一丝幽怨,不知为何就轻易牵涉起安苏的怒意,既然选择了后位,说起这些又有何意义?她可以理解身居后位的高贵女子隐在心中遥不可及的梦想,可是承载了骄傲就必须同时承载孤寂,这是世间感情分配的规则,没有人可以逃避。
“王后娘娘设计研璇月身死乱军之中,害的右相多年孤苦,骨肉分离,而后为嫁祸信平一族,引我动手,不惜给右相下毒,王后娘娘的爱,未免让人太过寒心。”安苏的语气冰冷却不见嘲弄,对待感情怯懦寡断,最是聪明的人,在这里也往往犯了糊涂。
痴人苦,求不得最苦。
她可以恨,可以厌恶,却偏偏不能置任何微词。
“看来你都记起来了,祭司大人。”慕容秋微微侧过头看着熏香鼎炉的青烟,“是,我是令得他们心寒,可是不懂感情的祭司大人又怎么能懂?研璇月,或者应该叫茗羽璇月,本来我与宏是要定下婚约的,我正欢天喜地准备自己的嫁衣时她出现了,看着宏看她的眼神,我就知道再也不可能争得过这个女人,后来为了家族的荣耀我入宫当了王后,陛下倒也温柔体贴,可是他心里装的念的也全部是璇月,公冶之瑶不过是和她有五分相似,就被陛下宠爱关心,连同她的孩子,陛下也是铁了心的疼着护着,连同宏算计在内,就是为了将王位传给璃乐昕,我怎么也想不明白,明明看起来我得到了一切,却终是什么也得不到,而璇月早早的去了,每个人都要记挂想念着她,便是我这样恨她彻骨的人,每每想起也要多了丝羡慕在其中。”
慕容秋停了停,似乎也觉得自己说的多了,长唉了声气笑道,“不自觉就老了啊,人也变得啰嗦了。”
安苏抚着玉色精致的茶盏,终是开了口,“她…是怎样的人?”
慕容秋先是一愣,而后笑起来,“能让我心服口服,能配得起宏,能令陛下一生倾心的人,你觉得呢?”
安苏的手一顿,淡淡笑了笑,“那就好,本想这一世的爹爹和娘亲注定会失去我,便寻了一对绝世佳偶,他们彼此倾慕彼此相爱,有朝一日失去我,那不必过于痛苦难过,只可惜…所以,若我如你们所说真的做一个无情无义的神该有多好。”
“呵呵,宣儿没有看错,就算你记起来成为祭司大人,也违抗不了本心。”
“本心?”安苏露出疑惑的表情,连她都不知道自己的本心是什么。
“宣儿说这句话时脸色难看的厉害,却又无可奈何。”慕容秋只摇了摇头道笑道,“便也只有你能让他到这种地步。”
“他说什么?”
“我得知你的身份,又憎恶宏效忠陛下准备辅佐八殿下登位时曾与他争执过,后来不解你为何不愿恢复记忆,明知我所作所为时仍帮助宣儿,我问宣儿,宣儿只答了一句——真是个温柔的笨蛋。”慕容秋边说边看着安苏言笑盈盈,“我从未见过这孩子有这样温柔的表情,却又无可奈何,普天之下,能令他这般的怕也只有你一人了。”
安苏清冷的眸中逐渐泛起一抹笑意,刚要说些什么,脸色却在浮沉间陡然苍白。
慕容秋保持温婉的笑容看着安苏,口中却抑制不住溢出一丝鲜血。
“如果王后娘娘因我而死,他还会这么觉得吗?”
那种隐约的不安从她踏入栖凤宫那一刻就逐渐清晰扩大,慕容秋的话更想是印证她的猜测一般。
“我好像又让你难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