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三月的新泥散着清淡的腥气,十里桃源的枝干上缀满香薰,微风一拂,便细细密密在地上铺上一层。
林间静寂,仿佛可以听到花落的声音,花殇小心翼翼屏住呼吸,一步步跟着前面的东方临息,唯恐踩错了步子。这样走了半个时辰,却又看到先前绑了丝带做下标记的桃树。
花殇顿时没了耐性,停在原地不满的冲东方临息抱怨着,“好歹你也是凤雏佩的传人,怎么连小小的桃花障也过不了。”
语中颇有些怨怼,东方临息却好脾气的笑了笑,“少宫主设下的阵法,除了公子,怕是再也没人能解得了,在桃花障三障重叠环环相扣,能过了前两障,临息已颇有自得之意。”
花殇干脆在桃树旁倚着树干坐下,抬起看了看天,他们自拂晓出发,如今落霞满天,竟然才破了两障,心中有种说不明的失落,连带着声音也低落下来,“少宫主为什么不许我进去?明明就只是…”
东方临息也寻了一处地方坐下,笑了笑,安慰花殇道,“神君莫要难过了,少宫主自去年那场变乱之后身体一直不好,设下桃花障也是希望好好静养。”
谁知这安慰向触犯花殇禁忌似的,惹得她立刻跳起来,“静养?你见过谁静养还要日日酗酒的?前几日虚宿还抱怨说宫里的酒窖都要被少宫主搬空了。”
花殇边说便气哼哼得碾着手中的花瓣,看到临息半分不变的温笑表情,只觉是对牛弹琴,半点说下去的心思也没有了。
“神君不是气少宫主饮酒,而是气她锁死了桃源不愿见你吧。”东方临息一句话戳中了花殇的心事,却意料之外没有听到反驳。
夕阳之下的红衣如同血染般妖异,那个一向张扬魅惑,时刻保持优雅高傲的人,此刻脸上却蒙了霜样的失落。
“少宫主知道神君进去想说什么,但公子与少宫主之间的事我们并不清楚,说了也只是徒添感伤罢了,神君又为何执拗不放呢?”
东方临息叹了口气劝慰着。其实宫中的人哪个不是心知肚明,虽然着急,可两个当事人都是不冷不淡的样子,又能多说什么呢。
“我知道,可是那一****还说宫里可以办喜事了,一转眼居然变成这个样子,还有那个江绾绾,我每次看到她我就…晟煜回来她也跟着回来,然后日日缠着公子不放,本来宫里的人见她喜欢公子都讨厌她,但这几个月下来,居然也开始慢慢接受她了,每次我不过说她两句,公子就护着她,我越想越为少宫主和晟煜不平。”花殇提起这件事就咬牙切齿,手中的花瓣骤然碾成花泥,语中带上冰冷的杀意,“早知如此我就该杀了她。”
东方临息又叹了口气,如果朱雀神君的心思能多放些在青龙神君身上,他们青龙城也不必日日寒霜三寸,冰冻三尺了。
“神君哪里是说两句,有几次不是差点让绾绾姑娘死在悠然宫里,也难怪公子会…”
东方临息还没说完,花殇一个花瓣划过去便在他颈侧留下一道伤痕,“想不到你也是站在那个狐狸精那边的。”
东方临息捂住伤口,叹了声气,不急不忙从怀中拿了药止血,无奈笑道,“神君见谅,算作赔礼,临息出一法让少宫主放您进去如何?”
花殇白了他一眼,意思是怎么不早说。
东方临息脸上的无奈之色更甚,“缓两日,神君遣人守在虚宿星使的酒窖中,少宫主令人来搬酒的时候让她们带个口信,只说是璃乐新君的事,少宫主定会见你的。”
花殇抬了抬眉,对这个提议并不热衷,她早想过这个提议,可是在少宫主面前提到那个人,倒不如不见的好。
“还是算了。”花殇摆了摆手作罢,“实在不行就去求公子,邺都的事不要去烦少宫主了,我们回去吧。”
“为什么?”临息露出些许疑惑的表情,“璃乐宣是少宫主的大师兄,少宫主倾力辅助才得以登上王位,如果说邺都有什么问题,少宫主定会让神君进去啊。”
东方临息的话让花殇眼中透出难过,抬起头长舒一口气道,“少宫主会不管不顾得解决那些问题,可是…”
可是再也不想出现在那个人面前,不知道见到他的第一句话该说什么,除去尴尬,便是无穷无尽的悲哀。
所以能帮他暗中解决所有的问题,但不愿去见他,甚至不希望他知道自己的帮助。
是愧疚,也是赎罪。
“可是什么?”
“没什么,我们回去吧。”花殇站起身,示意东方临息带路,可对方一脸的茫然疑惑,直到花殇不满得逐渐将眉皱起才顿有所悟。只是忽然出现的尴尬笑意让人有些不详预感。
“这个…桃花障一个时辰一换,要出去也要一天一夜吧。”
“什么?东方临息,你怎么不去死啊!”花殇顿时抓狂。
两个人各自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完全忽视了从桃花障一侧闪身而过的白影。
前日刚置的玉石桌凳密密铺上了一层花瓣,抬袖轻拂开,将清醇酿小心的放回到桌上,小心的没有惊醒睡着的人。
其实动作再大些也没有关系,反正卧在软塌上皱着眉睡着的女子早已不知被酒气熏染到哪个梦境里,拿起外袍轻轻的为她盖上,在她身边坐了一会,三月的夜晚尚有些寒凉,皱了皱眉又轻手轻脚将她打横抱起,送到房中仔细安顿到被衾里。
除此之外再也不知道能做些什么,每天晚上过一遍桃花障,知道她又醉着睡着了,这才能放纵自己靠近。
有些人,并不是说不爱就能不爱了,不是说放弃就能放弃了,可是真心被一次次推拒,就不敢再轻易将它拿出来任人伤的鲜血淋漓。
所以放纵她日日喝得酩酊大醉,只有这样,才能在她察觉不到的状况下守在她身边,在她即将醒来时落荒而逃。
即使知道,她待着身边的时间,不会像以前想象的那样无休止蔓延;即使知道,眼前这个最想珍惜的人,不知道哪天就会从他身边消失。
能做的也是将她的计划无限制拖延下去,尽可能的将她留在身边。
比如说出利用她重得天下的话,比如说出将她束缚,逼迫她永远留在身边的话,再比如同意达成她的愿望,覆灭茗羽神族,也包括她在内的话。
可是即使留在他身边,他们之间也隔了十里的桃林不得相见,只能趁着她醉着,在夜里静静的看着她,然后默默地想念她。
其实你也很讨厌这个身份吧,不然为什么隐藏起契约的印记?其实你也很想逃避这种状况吧,不然为何藏在这十里桃源中日日酩酊大醉。
最期盼的愿望反而再问不出口,即使面对的是不会醒来,也不会回答的她,“其实你也是喜欢我的吧,不然为何那日喝醉了喃喃叫着我的名字,难过的眼泪都要掉下来。”
翌日晨曦初明,安苏睁开眼睛,宿醉带来的后遗症除了头痛还有全身的乏力,再好的身体也经不起这样的折腾,何况躁动的祭司魂日日将她折磨的千疮百孔。
抬手撩起帐幔,懒懒得唤了人洗漱,望着镜中苍白的脸色,终于想起来问上一句,“现在是什么日子了?”
为她梳发的婢女听到这个问句惊讶半晌,手中的梳子不由自主停了下来,“少宫主,已经三月了呀。”
已经三月了?安苏站起身,也不管头发还散着,走到回廊上,望着缀满树枝的桃花,长长舒了口气自言自语道,“已经三月了。”
从邺都回来,她的祭司魂反噬的厉害,日日在生死线边徘徊,全身如同被千年玄冰冰封,窒息的疼痛连形容的力气都没有,有一次终于控制不住,在花殇来看她的时候,契约约记自额上破开封印蔓延。
以花殇的聪慧和朱雀殿掌握的情报,当即就猜出了她的身份。那么邺都发生一切事情的始末,也在不需费力的状况下推测出了全部。
虽然并不在意花殇究竟会怎样看待她,可是这种霎那间被人看透的感觉让她有些恼了,不想再被更多的人看到,再加上调理祭司魂保住性命的确需要一个安静的环境,这才搬到了新筑的十里桃源来。
可是日日被祭司魂的反噬折磨,要不就灌下大量的清醇酿麻痹痛苦的神经,恍恍惚惚过了这些天,竟想不到已到了三月。
她的身体已经大好,是该去找言暮,实现承诺的时候了。
安苏回到屋里,也不再让那婢女梳理头发,喝了盏茶解酒,忽然觉得不太对,握着茶盏的指节微微收紧,抬眸望向那婢女,她果然心虚得避开眼。
“昨日谁来过?”
“禀少宫主,无人来过。”那婢女垂着头回答,让安苏越发怀疑,她明明记得她在外亭的软塌上睡下,醒来却是在自己的房间,而且总觉得房间里多了一丝熟悉的气息。
“是吗。”没有音调起伏的一句话,倒惊的那婢女一个冷战。
这三个月来公子日日如此,也没见少宫主发现什么端倪,今天却好像忽然清醒了似的,没有让她拿来清醇酿,也没有让她退避,而是皱着眉,冷着神色不知再想什么。
“是…是啊。”努力冷静得回答完,转移话题似的继续回禀,“倒是朱雀神君和心宿星使在花障中转了一天一夜,还被困在其中。”
“真是不死心。”安苏放下茶盏,随意用束带束了头发,扔给那婢女一轴机关卷,“这个给临息,他自己研究,将花殇带进来。”
婢女捧着图卷应声退下,房间重回静寂,依赖着清醇酿度过了三个月,忽然不饮,倒像少了些什么似的。
所以当婢女带着花殇前来时,看到的便是安苏懒懒的倚在外亭的软塌上执杯浅酌的模样。
清浅漠然的神情,苍白的脸色映照着三月摇曳的桃夭,竟让人难过的忽然酸了鼻子。花殇接过婢女手中的酒壶和酒盏,一同坐到了外亭,“见少宫主一面还真不容易,您倒好,躲着这里享清福,平白让宫里的那群人着急。”
安苏看着杯子漾起的波纹,神色清冷如昔,听着花殇的打趣不反驳也不应和,懒懒饮了盏酒,闭起眼眸昏昏欲睡。
花殇自找了没趣,撇了撇嘴,隔桌向前凑了凑,“少宫主,重樱苑和这里的花瓣,借我些如何?”
自回宫以来,花殇垂涎这两座园子三月有余,每每提及,总要似嗔似媚的哀求安苏,那副模样让逝影瞧见了,只怕没搜罗出天下的奇珍异宝献给安苏,只为达成花殇的愿望。
安苏眼也不抬的回答道,“虚宿拿了清醇酿来换,你呢?”
花殇气呼呼的哼了声气,收起方才腻人的表情,倒添上几分委屈,“少宫主也忒小气了些,这么美的两个园子,只许自己一个人来,连公子都挡在门外,真是…”
花殇说着带上些忿忿,不知在气什么,安苏倒是抬眸看了看她,然后重新闭上,“我何时拦着公子了,这园子半里范围他都不曾靠近,怎么怪到我身上?”
见花殇张口欲言,安苏揉了揉额,叹气道,“好了,我答应你,何时你同意与逝影成婚,这园子便随你折腾,如何?”
“我不要…”
“那就少来这里唠叨,平白打扰我静养。”花殇在一旁,安苏也休息不了,索性睁开眼睛,不紧不慢的饮起酒来。
花殇看一眼那酒杯,想把它夺下来,摄于安苏清冷的眼眸,终是不敢,不知为自己的软弱懊恼还是别的什么,脸色黑了大半,敷衍几句又开始不满的啰嗦起来,“静养静养,少宫主好不容易活过来,没几天就搬进园子,前几日听虚宿那边的人说少宫主又遣人取了半窖清醇酿,这静养,就算我再不懂医术,也不知道有人在愈合伤口时期还这么饮酒的。”
花殇一通吼下来气喘吁吁,安苏却连神色也变半分,只淡淡望着不远纷纷而落的桃花瓣,抚着杯盏边缘问道,“为何在花障里转了一天一夜,还拉着临息一起,若是紧急宫务就说吧。”
花殇顿时泄了气,不论她说得再多,安苏的反应永远冷淡而漠然,好似天大的事都无法牵动她的情绪,虽然以前对人也是冷冷淡淡的,但不是这样荒芜着没有人气。
她现在根本就分不清,眼前的这个人,到底是不是原来的少宫主。
“怎么,因为这个东西,你觉得我不是我了?”安苏眼底略略了然,微微勾起唇,露出一个算不上笑的笑,眼眸由无底的深黑色变成幽幽暗紫,妖冶的藤蔓缠绕出妖娆的姿态,静静的绽放在额边。
仿佛一瞥就能看透人心似的,那种似笑非笑的神情,却无端让人觉得寒冷,明明是完美无瑕的脸,完美无瑕的表情,明明是这种近在咫尺的距离,却总觉得远,遥不可及的那种远。
“是,你根本就不是原本的少宫主。”花殇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回答。安苏微微皱了皱眉,没想过她会如此直接。
“是吗…”
这个令她也疑惑很久的问题终于在别人的口中找到了答案,她怎么可能是呢,那个原本的少宫主喜欢很多人,在意很多人吧。
而她作为高高在上的祭司,根本谁都不会在意,非要说起那些人,果真是受了原本身体的影响吧。
饮了一口酒,如果这样就可以忽略有些茫然的情绪。
“原本的少宫主虽然性子冷淡,却对我们真心真意,至少…她做每一件事都会给自己留下退路,面临困境也知道有我们在身后支持。可是现在呢,她好像总躲着我们,不想让我们看到她难过,甚至难受的都快要死了,也不过避人耳目来到这个与世隔绝的桃花源里自欺欺人。”花殇一口气将酒喝到了杯底,眸中泛起一层水雾,“为什么要躲着我们?就好像靠近我们会受到伤害一样…”
为什么转生之后遇到的每个人都让人头疼?
安苏揉了揉额角,发现的动作似乎成为了习惯,抬起头见花殇撇着嘴委屈的像个孩子,轻轻扬起嘴角。
“花殇,我说一个故事,你愿意听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