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粱一梦,这才是开始。
清晨的阳光温暖舒适,窗外有清脆的鸟鸣,门窗全部打开透气,帐幔也被高挂竖起,沐轻宸将帕子浸了温水,为安苏擦了擦脸颊,看到她卷翘的长睫轻轻颤抖,不可抑止地蔓上惊喜。
安苏皱起眉,意识已然清醒,只是全身酸楚。大概是睡得久了,脑袋里像是沉积了大片的岩层,坠着每一根神经拉扯出痛意。关节上锈了似的,动弹一下都要听到吱咯的声响。
睁开眼睛便看到沐轻宸温润的眸子,忍不住支起身子,脸上还有清凉的润湿感,眼尖地瞥到沐轻宸手中的帕子还未放下。安苏脸色微红,轻咳了两声缓笑道,“二师兄,我睡了很久吗?”
他眉头不经意间皱起,声音略有失落,却掩饰地极好,最终听到的也只是如同一贯的和煦,“安儿醒了便好,身体可还好些了?”
“睡的脑袋都痛了。”安苏揉了揉额角,抬眸问道,“我睡了多久?”
“大半个月了,总醒不过来,让人担忧。”沐轻宸为安苏理好枕头,笑着捏了捏她的脸颊,“饿了吗?”
安苏不习惯旁人这种亲昵的动作,不动声色移开半分,肚子适时地提醒,咕嘟咕嘟抗议着空城,淡淡的容颜晕出绯红,惹得沐轻宸笑意更深,“喝了这么久蜂蜜水,也该饿了。”
怪不得总感觉有种清甜的味道,安苏顺从地点了点头,穿上沐轻宸递来的狐裘,绒绒的披风将她包裹地严严实实,只露出个小脑袋,白白的一团像是会移动的雪娃娃。
沐轻宸牵起安苏的手,见她精神不错,便领着她朝饭厅走去。
山谷的清晨,空气中总是弥漫着大团难以散去的雾气。冷霜在如火的枫叶上融成细小的水珠,密密地布满整个叶面,折射着柔和的白光,让那血红的颜色更加深邃。
“醒得颇是时候,恰巧赶上了饭点。”沿着木屋间连同的小路,沐轻宸带着安苏不慌不忙地走向饭厅,屋中的人似乎在谈些什么,沐司寒幸灾乐祸的声音清晰可闻。
“公冶之瑶死了?公冶昀那个老家伙也没了,陛下倒也舍得。”
公冶昀?安苏听着名字熟悉,好一会才想起来是她醒来时见到的那个太医,公冶之瑶应该是沐司寒提过的贵妃娘娘,她不过睡了半月有余,怎么去的那么快?
沐轻宸瞥见安苏的神色,走到屋中笑着朝沐司寒打招呼,“师父清早精神便好得很。”
沐司寒不知为何,脊上窜起一阵冷意,不服软地回过去,“那当然!”神色却在看到裹得严实的安苏时喜笑颜开,“哟,这是谁家的小丫头,漂亮的像个娃娃似的,是不是丢到居所来了。”
璃乐宣轻咳一声,对沐司寒搞怪的语调充耳不闻,抬眼打量起安苏,虽然这几日回来已经看了无数次,唯独这次看到她睁开眼睛的样子。
细长月眉下,清浅的眸色薄凉淡漠,对他的打量只是安静地看回去,潜静从容却不掩疏离清傲,着实不像个孩子。
“才几日,大师兄莫不是不认得了?”沐轻宸上前一步挡住璃乐宣的视线,手还紧紧地握着安苏,看得沐司寒一阵窃笑,璃乐宣冷清地望他一眼,转身朝屋侧走去。
沐轻宸也不理会,径自牵着安苏走到桌旁落座,屋中静寂无语,只有沐司寒一个人乐呵呵地不知在笑什么。
“药。”漆黑的瓷碗忽然出现在眼前,安苏苦下脸望向身旁的少年,眼角细长,鼻梁秀挺,薄唇微抿,收束着身上华贵的气息却又带着丝丝内敛的霸气,是王室天生所带的高傲,冰凉的神色在安苏的审视下半分不动,甚至还加上一句,“趁热。”
腾腾热气在黑乎乎的药液上争先恐后地冒出,还没喝,苦气就在嘴中欢腾地弥漫起来。
“烦劳。”安苏也吝惜着回了两个字,端起药碗如临大敌,却忽然转了转眼睛,手腕一颤,那瓷碗便如同拿滑似的落在地上,棕黑的药汁溅在她的披风上,她却丝毫不在意,耸了耸肩道声抱歉。
璃乐宣扫一眼地上的碎瓷,对靴上溅落的污点同样视而不见,一声未发,转身走出饭厅。
对方丝毫没有责怪,可安苏却泛上莫名的歉意,沐轻宸看见她的表情缓声笑出来,“这可真是个好法子。”
显然他也看出她是故意的,安苏抿抿唇没有说话,沐司寒却在旁畅声大笑,“还是安儿厉害,四殿下第一次伺候人还吃了瘪。”
安苏冷瞥他一眼,沐司寒立刻噤了声,桌上的粥点蒸腾着热气,她的胃饿的生疼,偏偏因为没有喝药不能下筷,安苏闷着想,还不如刚才痛快些把药喝了。
“不用担心,大师兄不会与你置气。”沐轻宸在旁安慰道,见安苏不相信的表情,无辜地加上一句,“我说的可是真的,大师兄是外冷内热的性子,何况你还是未满月孩子的时候,他就倾心于你,这点小事自是不放在心上。”
安苏忽然庆幸自己没有喝茶,否则一定要喷出来,刚生下皱皱巴巴的孩子哪里值得倾心,造谣也要选个靠谱些的。
“嗯?宸儿也知道这件事?”沐司寒在一旁煽风点火。
安苏白了一眼不理他们,沐司寒继续火上浇油,“瞅着安儿像是不信来着,不然等下宣儿回来我们问问。”
“不必了,烦劳挂心。”安苏立刻摆出正经的神色。这样类似调侃的激将着实对她起不了作用,她更加不会傻傻地顺着他的意接下去。
药房中璃乐宣正仔细将药液重新过滤,早知道那丫头不会乖乖喝药,便多准备一份,如今果然派上用场,重新撩起帘子端了出去,又微觉少了什么,返回药房一趟才又朝饭厅走去。
安苏寒着脸坐在厅中,不知那两个又怎么招惹到了她,将瓷碗放在桌上,璃乐宣这次连话都没说。
出乎意料,安苏这次倒乖巧地很,端起药碗颔首低声道了谢,才皱了皱眉大义凛然,慷慨赴死般将药汁一口气灌下,璃乐宣心中掠过一丝好笑,拿出一颗蜜饯塞到安苏口中,又无事般的将蜜饯盒放在桌上,表情未变。
苦味还没在安苏嘴里蔓延开去,甜腻的的味道便把它们通通掩住。有时幸福感来的就是这么突如其然。
“谢谢大师兄。”低声的道谢让沐司寒再也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揉着眼中朦胧的笑意,沐司寒上气不接下气,凑过头问璃乐宣,“我们方才还在说,宣儿你自小就喜欢安儿了,你且说说是不是?”
安苏忽然被呛住咳了几声,璃乐宣闻言望向她,夜色般深寂的眼眸沉沉如海,似是想到什么,又逐渐漾出柔和的光华,安苏只觉不妙,却止不住他接下来的话。
“是,我喜欢然儿。”
他第一次见到她是在七岁生日结束的三个月后,那时候璇月姑姑还没出事,笑着问他喜欢弟弟还是妹妹。
他那时的回答是想要个妹妹,这样就可以好好保护她,不让她受到任何欺负,后来如他所愿,果然是个软软糯糯的女孩子。那时她乖巧地缩在襁褓里睡着,他求了好久,再三保证不会摔到这个小家伙,母后才同意让他抱一会。
只是这小家伙睡地兀自欢畅,根本理也不理他的逗弄,后来大约是被惹地急了,哗地不给面子大哭起来,母后的责怪他倒还没觉得什么,只是小孩子心性地想着,这个妹妹是不是不喜欢自己,第一次见面就把她弄哭了,她以后肯定都不想理他了。
如今岁月悄然而逝,她再出现在他的面前,时光已流转多年,她也从那时粉嫩的一团,变成了现在这样乖乖有礼的小女孩。
“这…这个…”沐司寒没想到璃乐宣回答得直接,讪笑着看了一眼沐轻宸,又望了望安苏,拿起筷子招呼,“真的好饿啊,快用早饭吧,都冷了。”
“然儿呢?”沐司寒完全被忽略地彻底,璃乐宣望着安苏问道。
“我…”安苏第一次不知所措,璃乐宣眼光平静清明,仿佛只要注视着,便能得到祈求的安定,深深失陷其中。
沐轻宸看戏般的含笑望着他们两人,深深的眸中沉淀着暗色,微光清锐,却又被他漫不经心收回眼底。
“没有任何人在我的记忆中,一切重新开始,在居所之中,我不是赫连卿然,是安苏。”安苏垂下眼眸说完这句话。
没有任何人在我的记忆中,一切重新开始…沐轻宸闻言,不由间神色微冷,唇边的浅笑降下几个弧度,心里空泛了大半,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在心间蔓延。
而璃乐宣却出乎意料没有失望,仿佛被拒绝的不是他一样,执起筷子优雅的用起早餐,见安苏还愣着,方才出言提醒,“要冷了。”
说完望沐轻宸一眼,他仍是不变地温和浅笑,如轻羽点水般雅致淡然。
安苏应了声,在诡异的气氛中用了在南山居所的第一顿早餐。
饭毕,沐司寒心情大好地宣布安苏的学习事宜。
“安儿所习,与你二人并无大异,不过要先交代清楚些,琴棋书画舞自不必说,医药,毒术,阵法、攻谋、玄理、武功也不可落下。”
沐司寒一一罗列着,安苏暗暗记在心里,学习的东西实在不少,不过因着自己本身的基础,除了武功有些头痛,其他的倒也不是难事。
“师父所列是不是有些多了?”沐轻宸忍不住反问,居所中学习没有强制要求,按照兴趣抉择便好,可安苏却是特殊的那个,安排的课程几乎囊括万象。
“我还未说完,最重要的那个安儿可别忘记了。”沐司寒心里乐滋滋地想着,这些可难不倒这个丫头,只不过有一个吗…若是不趁着现在要求,以后晚了可就尝不到了。
“还有什么?”安苏额角微跳着反问,直觉告诉她不是什么好事。
“三日入厨下,洗手作羹汤。安儿以后嫁人,少不了做些珍馐哄公婆开心,所以为了安儿日后幸福着想,如今就要加紧练习。”
沐司寒这厢考虑周全,只当没看见安苏手中的竹筷被握到扭曲的弧度。如果不是年纪太小再加上大病初愈,只怕这小小的筷子今日便要殒身于此。
那家伙明明就是为了满足自己的食欲,找这些冠冕堂皇的借口做什么。
“烦劳师父挂心,只是安儿不明白,谁家需要洗手作羹汤的新嫁娘也需识得毒术,阵法、攻谋、玄理、武功。”安苏挑了挑眉回问。
沐司寒被噎个正着,见沐轻宸忍着笑意,璃乐宣也似有似无地勾起嘴角,颇为郁闷,咳了咳转开话题,“武功和攻谋是让宣儿教,琴棋和玄理是宸儿来教的,课程的时间让他们定,其余的吗,你自己去天机阁找书看就可以了。”
极为妥当的安排,唯独漏掉他自己。
“师父呢?”安苏看了看沐轻宸和璃乐宣,都没有没有反对,看来沐司寒专挑了他们所长来教她。
“安儿你有所不知,师父每天都好忙的。”沐司寒深深叹了口气,面上露出遗憾与懊恼,“不能亲自教授安儿,师父真是难过。”
“既然如此,安苏自会去寻二位师兄多多指教,不会烦扰到师父。”
安苏瞥了他一眼冷静回应,没有这个师父在身边缠着,说不定是件好事。
那边沐轻宸的笑意已经忍不下去,璃乐宣也难得地弯起嘴角。两个人就这么隔岸观火,只当它是简单的饭后消遣。
安苏一向消遣人惯了的,对于被人消遣这种事自然是敬谢不敏,功成身退,一句话结束这种状况,“安儿先去天机阁一观,课程之事请两位师兄先行定夺吧。”
说罢起身朝天机阁方向走去。背后的沐司寒已经反应过来,在后面大喊着提醒,“别忘记还有厨艺!”
安苏没有回身理会,眼中却逐渐弥漫出自得的笑。
厨艺是吗?她一定会好好学,只怕到时师父吃不消而已。
南山居所占据整片谷地,但他们所住地域不过是谷南侧小小一块,是近水侧,近水侧潮气湿重,故而天机阁建于北侧,与居所相距甚远,
穿过枫林,便见到一处乱石林立之所。毫不起眼的石门隐在其间,半掩枫叶后,唯有雕刻尚还清晰,天机阁三字隐隐可见。
天机,其意三者:天意、天赋灵机、国事机要。无论哪一种解释,都带着神秘不可窥探的色彩。这样的命名,多少引起了她的兴趣,走上前去细细打量。
暗黄的色泽带着特有的沉重感,不知道雕刻地什么花纹,繁复如同缠绕的藤蔓,幽幽地带着辽远的气息。
安苏手指抚上那扇石门,粗糙的沙砾感有几分旧物重拾错觉,几乎是下意识地往门旁一处平坦的墙面按去,石门哗地打开了。
楼梯深入地下,走过宽阔空荡的前室,映入满目的便是一排一排的石架,上面摆满各式书籍,每个书架都刻有所放书记种类及数目,前排标着史册的书架按照年代一字排开,熟悉的四国名称一个接一个映入眼帘,风清国史、璃乐国史、北玄国史、西陵国史。
安苏在心中不断记下书册的位置,忽然脚步一滞,轩辕王史映入眼帘,脑中又是一阵穿刺般的疼痛,压抑着无法喘息。
轩辕宸,我绝对不会原谅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