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树下,青石边,一只身上布满铜钱斑纹、头生独角、身拖五尾的奇特幼兽身子蜷成小小的一团,藏在青石的阴影后。不知过了多少个日夜,才终于缓缓睁开了浅金色的眼睛。
初初睁开双眼的幼兽,浑身都萦绕着对世间万物的无措,小心翼翼趴在暗影中一动不动。许久之后,直到眼睛适应了周围的光线,又抵不住对暖光的好奇,才一点一点放松自己的身体,抬起毛茸茸的前爪,快速地碰了碰地上光于影的交界线。
他猛地往后缩了缩,脖子迅速转到一边,眼睛紧紧闭起来。
小巧的鼻子皱了皱,好像没有异味。
绒绒的爪子张一张,似乎还很完好。
一寸一寸睁开双眼,再慢慢、慢慢转动脖子,低头,看爪子——没事!
幼兽在原地快乐地蹦了几下,然后尝试着把头伸出去看看亮堂堂的阴影之外。
宽广起伏的银灰色地面上点缀着无数细小的乳白色卵石和鹅黄色的五瓣水晶小花,慵懒地从脚下延展向四方。青绿色的玉质藤蔓从暗处攀援到高耸入云的玉树枝干之上,又错落有致地垂坠而下,玉树枝叶间隙露出青白的天之一角。远处玫瑰褐色的岚烟在群山之间无声升腾,翻涌出高处长风往来的痕迹。玉石、玉花、玉树、玉枝、玉叶,连青空都像一整块通透的极品翡翠,一切都在朦胧的天色下折射出不真实的流光。
满眼都是极致的绚烂堂皇,但却清寂无声。
幼兽的眼神,渐渐从最初的欣喜带上了惊惶。
他茫然顾望,然后地开始四处奔跑,穿过爬满藤蔓的树林,游过开满红玉莲花的静河,经过遍布茶晶微尘的平原……
好累,连续的奔跑让它的身心都不堪重负,可是看着那座看似接近却难以到达的高山,还是不肯停下脚步,直到四脚痉挛才僵倒在石英地上。
它努力地抬起头看向前方——那里,是它所能见到的最高的地方,也许爬上那个雾霭萦绕的山顶,会看到不一样的风景。
细小的石英粒以难以察觉的速度在移动,那是风的驱使。
这些细微的动静,却是除了它的脚步与呼吸之外唯一的声音。
他从生命中最初的那一眼,看到的就是现在这种无声的景象——什么都是安静的,静止的天,静止的风景,连过往的风声都细弱无闻。
但是这个世界却不能带给他母亲般的安稳。
不该是这样的。
脑海里有个声音告诉他,这不是他的世界,他的家。
这里缺少了一样跟他密切相关的东西,他却不知道到底那是什么。这让他觉得惶恐和……孤独。
对,孤独……
为什么,会觉得心里空荡荡的找不到归属?为什么会觉得这里没有母亲的感觉
母亲……是什么?
听着地上的石英颗粒悄悄地移动声,他静静躺在地上,跟四周静静的风景融为了一体。好像这样,心里才会有一点支撑。
听着自己渐渐平缓下来的心跳,它头朝着高山的方向,睡了。
视角逐渐拉远,在无垠的荼白色平原上,小小的身子蜷缩着,那是它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不安的姿势吧……
那是什么……
那是,我的……同伴吗?
随着含混的女声响起,一帧帧精致绝伦的画面像快速闪过的镜头,那是千年甚至万年的时光,却像在古画中深深定格的场景,每一幅都相似到几乎找不到丝毫时间流逝的印记。
那是人们心中再美不过的幻想,此刻看在眼里却让人心里发寒。
时光洪流似乎绕过了这个神秘的角落,一切都静静潜伏着,沉睡着,孤寂而荒芜。
直到——它的出现。
幼兽慢慢醒来,伸了伸肥肥的身子——它做了一个似乎很温暖的梦,可是一睁眼看到朦朦茸茸的天色,那个梦就迅速在它的脑海里分解消失,只有心头隐约的一点点眷恋提醒着它曾经的存在。
数百次地跑跑停停,终于来到了云雾缭绕的高峰之巅。
幼兽伸长脖子看着山顶上各种大大小小的巨大晶体坑,好几个坑里零零散散分布着一些半透明的圆球状物体,那是他没见过的东西,但给它不好的感觉。
他绕过巨坑走到山体的边缘往下望,瑰丽的广袤世界尽收眼底。
吼!——
它冲着四方发出玉石敲击般的清啸声,回声绵延不绝,一波一波扩散到远方,在群山之间回荡。
它侧耳凝神,试图去分辨一丝丝细微的不同。可是直到回声渐渐平息,耳旁只有呼呼的山风在回响,这连自己的心跳都听不到的空旷。
它不甘心地连连喊叫,却得不到任何回应。
颓然地瘫在山巅,它一时间竟觉得找不到存在的意义。
风还在不停翻卷揉捏着云雾变换形状,幼兽呆呆看着天,像一块化石。
迷迷糊糊间,它觉得鼻子有点痒痒的。
它用爪子摸摸鼻子,侧个身,继续闭着眼睛睡觉。
一会,鼻子又痒痒的。
再摸摸。
又一会,眼皮痒痒的。
它疑惑地睁开双眼,天色还是那样青青白白,云雾还是在卷卷舒舒,什么都没有。
它又闭上了眼睛。
咦?
它倏地睁开眼睛,看了看地上的影子,发现它额头间的独角尖上,竟然多出了一块黑色的阴影!
它下意识抬爪往头上一按,一个会动的东西冷不丁被拍到了地下。
唔?
什么东西?肉呼呼的,小小的……
它松了松爪子,想看看自己抓到的是什么,没想到这一松,小怪物就从它的钳制下挣脱了!
幼兽傻头傻脑地看着那个水蓝色小东西在空中打着旋儿越飞越高,越飞越高,越飞越高……
吼!
蝴蝶!
它狂喜地从地上跳起来,撒丫子追在水蓝色银边蝴蝶后面奔跑,然后猛地跃起,一爪子将蝴蝶打到了地上。
惊恐的蝴蝶狠狠扑扇了几下翅膀准备逃开,幼兽又一爪子挥起,可怜的蝴蝶直接就被劲风扫到了一边,狼狈地在地上划出了一道尘迹。
幼兽歪了歪头,用探究地目光盯着地上爬打挣扎的小东西,然后抖抖身上阳橙色的蓬毛,走过去凑近蝴蝶闻了闻。
鼻间有点香香的,头有点晕晕的……
他小小的身体不由得晃了晃——很舒服……
它甩甩头,伸出粉色的舌头舔了一下蝴蝶想表达它的喜爱之情,结果可怜的蝴蝶居然粘在了他湿漉漉的黑鼻子上。
阿嚏!
阿嚏阿嚏!
蝴蝶被它的鼻息吹出老远,在地上翻滚了几下,蝶翼上粘上了对她而言非常之沉重的晶体粒。
幼兽尴尬地瞪着前方,蝴蝶防备地抖动翅膀。一兽一蝶彼此对视,像僵持的对阵军。
这就是这里缺失的东西!
随着女声的再次响起,繁复的香气瞬间在记忆的时空里弥散开来。
忽然有种刚硬的男生掺入了含混的女声——对,是活着,是呼吸,是蓬勃的生命!
在这里,他们,是一样的!
他们的生命,在这个节点终于交汇了!
蝴蝶终于抖落了翅膀上的微粒,在保持着安全距离的情况下围着幼兽绕了几圈,然后直接从山崖间飞走了。
幼兽看着她从山崖飞落的身影,心里怅然若失。
她是他在这里遇到第一个同伴,一个跟周围明显不同的生命。
可是她就这样飞走了,也许再也不会回来。
巨大的失落感袭击了他的心,让他一瞬间有种跳下山崖去追随她的冲动。
但是,也许还会存在其他的生命。
他打起精神往山下走,试图寻找其他的生命。
画面陡转。
行至半山,蝴蝶居然主动飞到了他的面前。
从此之后,这个原本荒凉寂静的空间开始一点一滴地改变了。
这里有了兽类的啸声,有了深深浅浅的足迹,还有各种被拗断的树枝与被摧残的花叶……
幼兽在无声的岁月里悄然长成了一只巨大威风的巨兽,他的毛色火红得像一团灵动闪耀的,老会跟在蝴蝶后面奔跑的移动焰火。他们一个飞一个追,不知不觉几乎踏遍了这里每一个角落。
现在是最后一个方向……
这是一个奇怪的空间,连青白的天色都再也看不见。
没有色彩的交替变化,没有距离与空间的存在感,视线所及全是灰蒙蒙一片,脚下看起来也是一团灰,伸手也碰不到任何事物。在这里时间都已经不存在,单调的色泽跟景象仿佛能将人催眠,唯有对方是彼此唯一的参照。
机械地行进,直到视线中突兀耸起一块巨大的界碑,一兽一蝶均是忍不住把头一偏,躲开这抹一时间让双眼无法适应的另一种色彩。
蝴蝶最先适应过来,她飞向前去,粗略地看看界碑上赤红的几个扭曲图案,接着顺着这块黧黑色的石头一直往上,却看不见石头的顶端。
忽而,界碑下响起一个清冽又熟悉的声音,用一种很奇特的语调缓缓念出了三个字:“章——莪——山。”
蝴蝶快速降下,却发现巨兽痛苦地倒在了界碑前,身子剧烈颤抖,嘴里发出低低的吼叫。
怎么了?!
她着急又无措地绕着巨兽飞了几圈,然后停在了他的额间。
忽然间,一段全新的记忆蜂拥而至,席卷了她的灵海!
铮——
随着一声卵石对击的声音,黑暗中跃出一个巨影直扑而来,打破了最后的幻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