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来了?”虽然是问句的尾调,却是陈述句的意思。狰站在静坐的梦姬面前暗暗端详她的脸。在他记忆中,梦姬安静的时候很少,可是一旦安静下来就会像现在这样,看起来那么脆弱、单纯,像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女孩。
她长长的睫毛轻轻翕动了几次,然后抬起头看狰的眼睛。
明明是跟从前一样漂亮的浅金色眼瞳,可为什么眼神全然不复从前。明明是朝夕相处、相依为命的伙伴,为什么可以一转身就轻易把她抛在了原地?
浓密的长发、迤逦的裙摆瞬间被烈风鼓动,浓烈到刺鼻的香气似乎瞬间化为实质,如同充满倒刺的藤鞭随风抽向面前的人。
狰不闪不避悉数承接下所有的怒气,顷刻之间眼角、面颊、手臂、胸膛已布满交错的血痕,随着香气的散去,一缕橙色发丝缓缓飘落。
数百年的时间……
当他化为人形的时候,她惊异又慌乱。虽然是同样的灵魂,可是当他的记忆与能力彻底恢复之后,曾经那个执拗又单纯的存在却仿佛彻底消失了。
他不会再时时刻刻跟在她身后,只为了让她一直保持在他视线范围之中;更不会跟她玩幼稚的游戏,只为了取悦自己的伙伴。他连一个眼神的暂留都吝啬于给她,只因为作为神祗的他已经不再有感情的波澜,又或者是,她跟他之间的有了太深的鸿沟。
这是她无法接受的!
她也要化为人形,她也要有说话的权利!
她发现他会突然从界碑处消失,然后不定期回来。她也曾试图通过界碑,可是坚硬的碑跟其他的东西似乎并没有什么本质上的不同,她从来没能找到出口。她气闷,难受,却不知道要怎么去改变。
终于,有一天,意外发生了。有另一个人居然从灰蒙蒙的空间里走了进来!
他眼神黯然,面容苍老,好像对身边的一切没了丝毫兴趣。
她飞过去,好奇地停在他的发间,忽然,一种全新的感觉蜂拥而至席卷了她的灵海!
她通过陌生男子的记忆了解了一个与章莪山截然不同的世界,而她这种下意识的行为,却使对方倒下。他双眼紧闭,却面带微笑。
男子用自己的生命换回一个美梦。而她变强了,如愿以偿得以化为人形。
可是面对人形的她,他却没有露出任何喜色,反而狠狠打了她一掌。
“以命养命,天地不容。”
以命养命,天地不容!
她努力了那么长的时间,却换回他的背弃。他离开了,再也没有回来。而她永远走不出灰色空间,永远只能孤独凝望高大的界碑。
她都已经忘记自己是如何改变的。漫长的岁月中,她夺走了无数人的生命,从他们的生命里获得提升自己的能力,从他们的脑海里找到一些让她能消遣的东西。
她慢慢可以分化成梦蝶飞出章莪山的范围,这个范围很小,如果再往外飞,梦蝶就会在强压下碎裂。可是,她能出去了,这是最重要的。她引诱着各式各样有资格进入章莪山的人,窥探他们的过去,修改他们的过去,或生或死,都掌握在她一念之间,在记忆的幻念里她是独一无二的女王。
她在人类的脑海里看到了日月轮换,看到了生命奇迹,也看到了背叛别离,也懂得什么是妖邪,什么是天理不容。可是那又有什么大不了?如果有天理,何不来惩罚她这个罪孽深重的妖邪?也许上天都知道,这种无尽的禁锢比死更可怕,所以在这悠长岁月里,就让她把这个让人乐此不疲的游戏当做一种天赐吧,是对身陷囹圄之人的怜悯……
一滴血,顺着他的手背滑下,滴落在地,粘稠的响声将她的意识拉回。
“为什么当初你会回来?”
“我不知道。”
“你给我的回答不是沉默,就是模棱两可,我总是猜不透的。”梦姬自嘲地笑笑,眼底却透出一股悲凉,“我知道你是神祗,有自己要遵循的法则;我是你们眼中的妖邪,是必须诛灭的存在。可是,我的修炼从始至终都是独自摸索过来的,就算走了歧途,我想我也没有义务永远活在阴影之中。当初你对我说,以命养命天理不容,可是你却没有告诉我,天理能容的是什么。而这样的我,这样孤独的生命,难道就不有违于天理吗?你一味地苛责我,却没有想过,这一切对我是不是就是公平的。”
“我倔强这么多年,甚至几乎要忘记了想要去改变的初衷。如今我只求一个答案。当初,为什么你要回来?”
他的眉皱得更紧,手慢慢握起成拳,却还是无法给出她想要的答案。
“算了,就这样吧。”她的眼神里几乎寂灭了最后一丝希望的光芒,话语里满是倦怠,收敛裙摆要转身离开。狰忽然抓住梦姬的手,将她的手覆在自己的额头上语气低急地道:“不,不是这样。我不知道怎么告诉你,只是,请用你的心去找我的答案。”
他主动地敞开心扉,无边的黑色像翻倒的墨汁瞬间淹没了周边的一切……群青色将黑色静静过渡,视线缓缓拉远,浩瀚的苍穹像一只倒置的纯透水晶杯,在天地交接处露出优美的杯沿弧线。明媚阳光下,群居的黄皮肤人类在辛勤劳作,男人们在磨刀、制箭,女人们多数在淘洗草料给自家的龙骑喂食。三三两两的草屋前有柱柱炊烟袅袅升起,然后被天上呼鸣着的飞禽用巨大的羽翼拍散。
忽而间,一阵自远而近的喊杀声打破了亘古的宁静,狂乱的气旋暴烈地摧毁了周围的树木,钟型的巨大器物冲天而起搅起漫天尘烟,在天际盘旋几番后猛地炸开,强烈的光线刺目到连被大羿射下的十日并出都会黯然失色!
灰灰白白的碎片从高高的天空散射坠落,直刺霄汉的高峰随着来自天空的轰响而陡然倾斜,如剑的水柱从破碎的山体之间激射而出,地表开始颤抖塌陷,奔逃的人类与鸟兽互相推挤践踏着跑向平原以求生存,却被出没的凶魔恶兽疯狂屠杀。地动天塌的异动间夹杂着人间最悲戚的哭叫,疲于奔命的人们无助地匍匐在地祈求天神的庇佑,却求不到上天的悲悯,空气中弥漫着死亡的绝望。
画面像水波一样轻轻荡开,破碎,最后汇成了一位人面蛇身、宝相庄严的神女。她的出现引来了人们重燃希望的欢呼。怀中巨琴的琴弦被轻轻拨动,分明没有传出任何声音,但发狂的凶兽却纷纷放弃对人类的噬杀转身逃窜。跟随神女而来的干将提着武器将作恶之物一一宰杀。接着,神女将拾拣来的彩石放入庞大龟壳之中,周身泛起的白色亮光包裹着面前的容器,然后五彩的卵石渐渐熔炼成浆。浆水化作了神奇的基石稳住了坍塌的高山,身形各异的生物在神女的指示下轮番用大量的芦灰去填补山洪涌出的山口……
人间劫难结束,鹤怨猿啼,哀嚎四起。神女划开了自己的身体,半透明的红色血液汩汩流出。随着神女移动的痕迹,受伤的生灵得以恢复健康,枯萎的草木重新生长,萎顿的花朵再次绽放……
“必遭天罚”的惊呼伴随着痛苦的呻吟,沼泽旁边,人首龙身的巨神扭动着自己溃烂的身体化为了尘土,满面肃杀的君主举起了手中的金色剑器,站在一旁的部下随着金色光芒的射出举剑欢呼。
精疲力竭的神女耗尽了身体中最后一点气力,缓缓倒地,无声的血泪顺着她的脸腮滑进了黄色的土地里。
送归冥河……这是最后的心愿……
一幕幕镜头突然犹如走马灯的快速轮换,君主无奈的立祠撰颂,人民自发的千里相送,载着神女的木船悠悠荡荡,在白矖和腾蛇的护送下消失在幽深神秘的冥河尽头……
“吾愿弃蝇利,以求凡间各物类一息之存。”
至静之后响起狂风呼啸而过的声音,冰凉的喊杀声充斥耳膜,一柄长枪噗嗤一声突兀地出现在画面中央,殷虹的鲜血喷涌而出!
“
血柱之中蓦然发出一阵强烈却不刺眼的白光。画面开始疯狂摇晃,山体在视线中快速拉近!
忽然一层浓浓的猩红铺天盖地,遮蔽了一切。
这样,也许能让自己的心得到平静了吧……
长久的黑暗后,梦姬在狰的记忆里看到了自己,也看到了自己想知道的一切。对感情的迷惑,与理智的挣扎,还有他为了保护她而做出的努力,她终于完完整整得到了答案。
狰抬手,擦掉了她眼角的一滴眼泪,却被她一手拍开。
“我讨厌你!”梦姬瞪大眼睛仰起头,想抑止眼眶中的泪水,却没有成效。
“我讨厌你,明明就是你的错,明明就是你对不起我啊,为什么……”
为什么我在你面前却会这么卑微……明明没有想要伤害对方的想法,为什么却疏离仇视了这么多年?如果,如果你一开始就什么都告诉我,事情又怎么会变成这样?
“我讨厌你这个样子,你知道吗!我最讨厌你!”
她的控诉还没出口,抽泣却已经让她说不出话来。周围的花木仿佛受到惊吓一般快速摇动,一只只梦蝶凌乱地在空中飞舞,冲撞,破碎。
他无措地按着她的肩,然后握住她的一只手腕轻轻摇动,好像这样就会让她得到安慰。
“我讨厌你,却更讨厌这样的我……”
“为什么要讨厌自己?你没有错。”
“不。”她抑止住自己失控的情绪,“我一直都在怪你,气你,却从来没有选择相信过你。我埋怨你从不肯告诉我真相,也埋怨你叱责我去修炼,却没有认真想过是为什么。”
“我不是不肯告诉你真相,我是自己想不明白,也怕你会生气。”狰郑重地解释之后,反问她,“你现在,还生气吗?”
“气。”
听到她的回答,他下意识抓住她的手腕摇了摇,好像想让她回心转意一般。看着他难得焦急的样子,梦姬忽而破涕而笑,“我是气我自己。怪我太顽固,太冲动无知。希望我能记住这次教训。”
“别气自己,什么都过去了。”
“那你以后打算怎么办?你不去找你的主人了吗?”
“我相信我跟主上迟早会再见。但在这之前,我想让你真正可以离开这里。”
她的心跳有一刹那停顿,语气里充满了不敢相信:“离开这里,离开章莪山?”
“你是章莪山本身孕育而出的精灵,只要你诚心洗去杀戮之气,也许就可以离开这个结界。”他抬手指着云雾缭绕、电闪雷鸣的最高峰,说,“那里是****石碎片掉落的地方,我们可以借助它的力量洗去你的戾气,从而能够走出伏羲神设下的结界。但是——如果我的设想有误……”
他的话还没说完,梦姬忽而一笑,主动伸手牵他的手指,狰下意识回手反握。
“我最怕的不是出不了章莪山,而是你是不是在这里。”
“会的,一直都在。”
两人相视一笑,一同向那座最高的山峰走去,那里也许真的能给她一个新生的机会,而这一次,他会一直在她身边。——————————————————————————————不好意思,前几天学校组织我们去下龙湾旅游,那里没有电脑可以使用,所以我偷懒了!!跪地求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