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客们走后,刚刚还一派生机热闹的迟溪立即沉寂了下来,只余北橘诗斋的人在打扫收拾。叶倾也还没有走,她站在小亭子里不知道在做什么。言舒想了想,觉得还是应该去和她打声招呼。
言舒走上了亭子,叶倾正低着头专心致志地看她的琴,甚至没有发现言舒过来,直到言舒出声,叶倾才猛地抬头,那一瞬间脸上还是一副茫然出神的模样。
“你没事吧?”言舒问道。
她有些发怔:“没事。”
言舒走近了些,便看到了她的那台琴。连珠样式,形状饱满,黑色漆面,龙池右边书铭:其声沈以雄,其韵和以冲。言舒看着看着不禁瞪大了眼,吃惊道:“这,这是,春雷?”
叶倾笑了笑,似乎是很骄傲的但又夹杂些苦涩,让人看不懂:“秦姑娘好眼力,是春雷不错。”
“这样的好琴竟在斋主手里。”言舒忍不住感叹了一句,话一出口又后悔了,简直恨不得给自己一耳光,暗道自己见了好琴居然连神智也失了,说出这样无礼的话来,这话像是说叶倾不配用此琴似的,忙又补救道,“斋主琴艺高超,才不负这春雷啊。”
叶倾闻言笑笑,并不在意:“这琴也是别人赠予我的,否则我哪里能得到这样的好琴呢。”
“好琴配知音。”言舒干巴巴地笑着接了一句。
叶倾摇头,苦笑道:“可是弦断了。”
“哎?”言舒闻言忙又往前凑了几步去看,果然中间有一根弦断了。她吃惊道:“是什么时候断的?”
“明泉姑娘那会儿。”叶倾垂眸,遮住了眼中情绪,看起来有些忧郁。
言舒没有觉察出她的异样,只顾着感叹了:“那也就是说,你用断了一根弦的琴一直弹到了最后么,而我居然完全没有听出来,这,这,实在太厉害了,佩服!”
叶倾沉默了片刻,突然开口道:“秦四姑娘是秦中书大人的侄女吧?”
“恩?”言舒不明白她的话题何以转换得如此快。
“怎么以前从未听说过,秦家大小姐倒是时常来北橘诗斋。”叶倾抬头看她,此时她的表情淡淡的,完全没有了先前的热情开朗。
“我不久才从通州回来。”
“同样是秦家的女儿,而且秦四姑娘还是长房唯一的血脉,却不得不在乡下呆了这么多年,甘心吗?”叶倾的语气突然锐利了起来,紧盯着言舒的眼睛道。
言舒微眯着眼看她,有些疑惑和探究:“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明白的。”叶倾肯定道。
言舒微微一笑,坦然道:“我确实明白,但我也可以很明确地告诉你,我没有。”
叶倾紧紧盯着言舒的脸,似乎从那淡笑从容的神情中看出些什么,但最后失败了。她有些泄气,道:“也许你说的是真的,也许只是你藏得更深,但我们不是一类人。”
言舒有些好笑:“我们好像还只是第一次见面吧,你是什么人我不了解,我是什么人你也未必清楚吧。”
叶倾把目光从她脸上移开,出神道:“可我不甘心。”
言舒惊奇地看她,既疑惑她何出此言,更想不明白这位鼎鼎大名的北橘斋主为什么会在第一次见面,就跟她探讨如此深入而内涵的问题。不过言舒也不想深究了,她直接同叶倾告辞。
叶倾却道:“秦姑娘是从东边过来的吧,正巧我也从那边走,不如你等等我一起吧。”
言舒想了想,觉得还是不要再和这叶倾过多接触了,谁知道在路上她会不会又说出什么惊人之语来。她只是来参加诗会,可不是给人排解人生苦痛来的,就算她愿意,也肯定帮不上忙啊。
叶倾见她推托,露出了几分失望伤感之意。美人蹙眉扶额向来都是杀伤力十足的,叶倾也算是深谙此道,见了她这副模样,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和言舒有多了不得的渊源,言舒又是何等的辜负了她。不过言舒见了她这情状,更觉得这里面有大麻烦,坚持先走一步。
从这平台到言舒停马车的地方其实真的算不上远,言舒在通州的时候就时常与师父步行到山间林子踏青,走过的路真是不少,这样的程度对她而言也就是散散步了。
言舒沿着溪流没走多大会儿,迎面遇到了一群人。
见到为首者,言舒心里咯噔了一声,如果这条路不是她自己选的,她简直要怀疑是有人故意害她了。这人一袭青衫,在林间漏出的点点阳光照耀下,可以看见他衣服上用同色丝线绣的繁复暗纹,华丽且低调。
这是一个有钱人,毫无疑问。而且言舒也见过他。湘东王世子刘孚,就在不久前当街打了二叔的那位,后来言舒又曾架着马车惊了他骑的马,好在他虽然时常一副书生打扮,但骑术也相当过得去,所以没出什么事。
那之后,三叔升了官,二叔如今也好好地在博学院当差了,言舒觉得这事应该就此过去了,但没想到会在这儿遇到他。言舒心下十分忐忑,看看对面来的一帮肃穆高壮大汉,再看看自己这边,言舒只觉得性命堪忧,如果这世子认出她来,心里一个不痛快,这片地儿又没什么别人,说不定能直接了结了她。
不过事实证明是言舒自作多情了,那刘孚就好像完全没有看到她,带着下人与她们擦肩而过。
什么叫目空一切?刘孚就是这个词的最佳代言人。虽然不是什么良好的关系,但显然也是认识的了,就这样完全视对方如无物,也算是一种境界了。
待刘孚走远后,小裳煞白这一张脸,上前拉住言舒的胳膊,心有余悸道:“他走了,我们没事了吧?”
言舒点头,也是大大松了口气。
“他怎么会来的?!”小裳一脸倒霉样,“真是该死的巧啊。”
言舒心神一动,突然有个念头闯进脑海。这地方虽然不至于人迹罕至,但如果不是要来参加什么觞曲诗会,言舒断不会特意来这儿,那么刘孚又为什么会来呢,或者可以猜想他是来见什么人的,整个诗会走这条路的,除了言舒这个没有经验的新人,似乎就只剩一个人了。
言舒摇摇头,又觉得不至如此,兴许人是来接自家妹妹回家的,只不过走错了路。但这个解释连她自己都无法被说服,如果刘孚真和叶倾有什么关系的话,那么弦断于明泉,以及所谓的不甘心和同行的建议,似乎都能解释得通了。只是这样一来,言舒真不得不佩服叶倾此人的心计和城府了,居然能在知道言舒从这条路走后这么短的时间里想出这样的一个办法来。言舒忍不住苦笑,叶倾大概会失望了,且不说现在她根本不能肯定自己的猜想,就算真的肯定了,她也不会把这事透露给明泉。
言舒忍不住为叶倾惋惜和感叹,她这样的心计和手段居然被用到这种事上面,而且可能明知道是无为之功却还不得不为之,动机说来不过三个字:不甘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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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样?诗会好玩吗?”诗会后的第二天言菱就跑过来问她的感想。
“一般般吧,不过人很多。”
言菱点头道:“这种诗会图的不就是个热闹么。”
“对了,那北橘诗斋的叶倾究竟是什么人啊,我见她和湘东王府的翁主十分相熟。”言舒道。
“我哪知道。”言菱漫不在意道,“她这个诗斋也是半年前才突然火起来的,听说刘宓对此功劳不小,也有人说刘孚才是背后的东家,不过,谁管那个啊。”
“唔,是这样么。”
“怎么了?”言菱见她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
“我见这叶倾斋主生得美貌得很,所以有些好奇。”言舒道。
言菱嘻嘻一笑:“是还不错,难得她貌美还能得了这么多名门贵女的喜爱,真是不简单。”
言舒也有些好笑,女孩之间往往会有这么点竞争意识,若是谁个比你貌美,你当然不十分愿意总在这人身边去衬托她的美。
这日秦府来了位神秘的贵客。说他神秘不仅是因为从来没见过,也是因为虽然这客人前来拜访,但没有任何人提起他的身份;说是贵客乃是因为三叔秦瑜亲自到门口去迎接,并且亲自叮嘱下人要小心接待,整个秦府都因为这个人而平添了几分严谨肃穆。不过这和言舒没多大关系,她仍旧坐在自己的小院子安安逸逸地为大姐的婚事帮忙做些绣活。
钱嬷嬷一边陪着言舒做绣活,一边道:“这几日姑娘就不要出门了吧。”说完见言舒看她,又解释道,“这是老太太的意思,家里可能随时会来客人,姑娘也该去见见的。”
言舒奇怪道:“什么客人还得我去见?”
钱嬷嬷扯了个很难辨认的笑,道:“是谢丞相的夫人。”
谢丞相?言舒想了想,谢绮年的父亲似乎正是齐泱朝的丞相大人。她点头道:“喔,原来是她,不过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三爷好像有意与谢丞相家结亲。”
言舒恍然,听家里的人说,这谢丞相和三叔秦瑜多有来往,两人做官也颇有些相似,都是不怎么巴结宗室皇亲,一心为皇帝办事的臣子。
“那跟我有什么关系,怎么说也是三姐的事。”
“老太太说,谢家下面还有个儿子。”
‘买一送一?’言舒心里突然跳出了这么个词来,有些好笑,像她这样的情况和三姐差的可不是一点点,只怕做个赠品人家也不愿意要的。
“恩?”言舒瞅着钱嬷嬷,肯定她下面还有未尽之语。
“是个庶子。”钱嬷嬷无奈道。
“哈”言舒不知道自己该作何表情,自嘲道,“就说嘛。”
钱嬷嬷欲言又止,似乎是想要安慰安慰她,但又不知从何说起,便道:“姑娘前途绝不会只此而已,姑娘放心吧,而且如果姑娘不方便开口,我去同老太太说。”
“谁说我不愿意了?”言舒挑眉道,“这也挺好的,至少以后有个三姐罩着我,免得被人欺负。”
钱嬷嬷定定地看她,似乎是在揣测她这是玩笑话还是说真的。
“真心实意。”言舒含笑去看钱嬷嬷,道,“虽然不喜欢这种嫁一个带一个的方式,但不想嫁高门大户也是真的。”
钱嬷嬷深吸了口气,看着她无言以对。
“怎么?钱嬷嬷很失望是不是?”言舒歪着脑袋看她,盈盈笑道,“虽然不知道我长得和什么人相似,至于能叫钱嬷嬷放下安然舒适的养老日子不过,留在秦府照看我,但只怕我未必会按照钱嬷嬷的意思来。”
钱嬷嬷叹道:“前路莫知,姑娘话不要说得太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