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阳已经完全升起,老者仍旧静坐在石凳之上,身体一动不动。
遥遥看去,颇有不动如山,渊渟岳峙之势。
迎着朝阳,老者眼帘微阖,似在闭目养神。
蓦地,老者睁开眼睛,一个中年人从老者身后树林里走出来,老者向中年人点了点头,然后信手拿起一枚棋子,在棋盘上轻轻叩击,发出均匀细微的敲击之声。
“李叔,你觉得这年轻娃子心性如何?”
中年人约莫五十岁上下,一身洗的有些泛白的藏青色中山服,最为奇异的是中年人的右手,少了拇指和食指,也就是说中年人只有八根指头。
如果是道上的人物,或许可以猜出中年人的身份,西川魏文长,魏八指。
“小魏,古人言下棋乃君子之学,”老者又是微眯着眼睛,淡然道,“也有人说通过下棋可以看出一个人的心性,你觉得准吗?”
“我一介武夫,哪里懂得这么多道道,”被老者成为小魏的中年人魏文长微微一愣,随后摇头笑笑,“不过我觉得不怎么准。”
“或多或少还是有些用处的,”老者微微颔首,继续敲击着手上那枚棋子,“这小娃娃陪我下了三局棋,你一直藏在后面瞧着,可看出了些什么?”
“不骄不躁,刚中有柔,是个可塑之才。”魏文长从容应答。
“我却是看出了一些别的东西。”老者睁开眼睛,目光清澈如一泓幽泉,“这小娃娃头局一味进攻,棋风狠厉果决,输了第一局后并没有改变路子,棋风反而更加壮烈,其实下到第二盘的时候我已经没了和这娃娃在下的心思,所以才和他下对攻。”
“那李叔为何还和他下了第三盘?”魏文长有些不解。
“因为执拗,”李姓老者抬起头来,认真说道,“胜不骄固然可贵,败不馁其实更为重要,古往今来能成就大事者,哪个不是从失败中爬出来的。”
见魏文长仍是不解,老者解释道:“这小娃娃擅长在一小块棋盘上的搏杀缠斗,局面小时他也许可以做到不让分毫,甚至得利,即使对手赢了,也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但就通盘而言,也许就胜机擦肩而过。这点在象棋上突显得并不清晰,假如是围棋,就会明白没有大局观支撑的局部获利也许会遭遇屠大龙。”
说到此处,老者话锋一转,“不过让我惊艳的是第三局。这小娃娃棋风一反常态,各种下三滥的技法层出不穷,死缠烂打蝇营狗苟无所不用其极……”
魏文长有些不解,“李叔,您常说下棋乃君子之学,这死缠烂打的棋风又如何能让你惊艳?”
老者大笑,“兵法之道,以正合以奇胜。这小娃娃刚开始给我的印象就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经常子入险地,身处险境而不自知,背水一战固然壮烈,可人的运气哪有那么好,次次都赢,这人生有些时候,输了一次,就满盘皆溃了。”
老者微微眯着眼睛,总结道:“所以这小娃娃最后露出的痞气才难能可贵。汉高祖刘邦就是一流氓,也能成就大汉四百年基业,韩信能受胯下之辱,又如何不是丈夫?”
“文长受教了。”魏文长躬身抱拳,满脸陈恳。
“不过,”李姓老者话头一转,叹声道,“凤翎这丫头惹上了这么一个年轻人,也不是是福是祸,我叫你查的东西查的怎么样了?”
魏文长答道:“身家清白,这娃娃父亲是周南市警察局的副局长,就是那个以办事果敢凌厉著称的周老虎,不过我倒是查出了一些别的东西。”
“哦?”老者抬起头来,“什么别的东西?”
“故人之后,”魏文长叹了口气,解释道,“这娃娃一身咏春拳应该是来自一个叫叶小石的年轻人传授,而这个叶小石,正是我已故师兄的义子。”
“叶相的义子?”老人瞳孔蓦地向内一缩。
魏文长点头,叹声道:“自那件事情之后,我师兄隐姓埋名脱身江湖,十年前就病故了,我找了他二十年,却得了这么一个结果。叶小石这孩子秉性不错,练得也是我咏春白鹤门的拳法,我想收他为关门弟子,李叔觉得如何?”
“说起来还是我亏欠了叶相,你收他的义子为徒,也算是补偿,这样也没什么不妥。”老者点了点头。
“李叔,还有一件事不知该不该说。”魏文长有些迟疑的说道。
老者温和一笑,“和我你还打什么机锋,但说无妨。”
魏文长沉吟一番,开口道:“叶小石这孩子正在查周南市最近毒品走私猖獗的事儿,我觉得这事儿说不定跟周山这娃娃也有干系。”
“哦?”老者抬起头来,将手上那枚棋子在棋盘上重重叩击一声,“这两个年轻人又怎么和这事儿搅合在了一起,你从哪里得来的消息?”
“叶小石最近一直在打探关于毒品走私的渠道,他做的很是隐秘,不过这西川道上叫得上号的人物有一半都是李叔您的门生,我一番打探,得出这个消息倒是不难。”
“而且,”魏文长思忖了一会儿,继续说道,“前段时间发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儿,市警察局刑警大队副大队长岳子江被停职了。”
“事情的起因是岳子江带人以私藏毒品的罪名去查周建国,奇怪的却是什么都没有查出来,他栽赃不成反而给自己惹了一身骚。我原本以为是洪四维的手笔,现在仔细思量,怕也未必。”
“你怀疑是周山这小娃娃做的?”老者问。
魏文长深吸了口气,不置可否道:“我不敢确定。洪四维此人向来喜欢用阳谋,没有必胜把握此人向来是以不变应万变,若这件事儿真是他在做,岳子江下场恐怕会比现在掺的多。不过要真是这么一个十七八岁的娃娃在做,那这娃娃可就太不简单了。”
“试试不就知道了,”老者徐徐摩挲手上那枚棋子,不急不缓的说,“我西川这潭水沉寂太久了,到现在还是我们这帮老不死在撑台面,这几年什么阿猫阿狗都敢来这里放肆,也该是这帮年轻人挑大梁的时候了。”
“那李叔想如何去试?”魏文长面色郑重,有些迟疑的继续发问,“依李叔的意思,是想收这娃娃做个弟子?”
“时代不同了……”老者叹了口气,古井无波的面容罕有些萧瑟之意,“我们清水袍哥那一套不一定就合现在年轻人的胃口,这两个娃娃不是在查毒品的事儿么,你将那帮子毒贩下次交易的地点漏给他们,且看他们如何应对。”
魏文长有些迟疑的问:“李叔,这样会不会太过于危险,毕竟是两个年轻人。”
“无妨,照我说的去做,我自有分寸。”老者说完,将手上那枚棋子轻轻扣在棋盘之上,即转身离去。
魏文长上前一看,老者一直扣在手中的棋子赫然是一枚卒子。
象牙材质的棋子莹白光润,上面遒劲有力的楷体大字鲜红夺目,孤孤单单立于楚河汉界之上。
进一步,大杀四方,所向披靡。
退一步,兵败如山,万劫不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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