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想起那日时的莽撞倒平添几分笑意,在人群之中,不知哪儿来的孤勇,就这样没头没脑的说了一大段话。倒是失了平素的淡雅娴静,想来若是当初未曾口出狂言。如今也不至落得这般境遇,也许之后的某日,太宗他还是会兴起想起自己。在某个就寝时分,得空想起在宫中的某个角落有那么个小小才人,曾得他一句安慰,一笑柔情。若是这样的再次相遇,许就不得这三年空度了。
怪只怪武元华自己过于急躁,未曾拿捏住他的性子,就任性而言。
那日武元华飘飘然的回到自己的配殿,果真当晚就接到小太监来报,告知当晚皇上会来自己的偏殿。武元华心中暗喜,试图故作镇静的告知小太监自己已知晓,让其下去。却不慎泛出来一个更大的笑容。心态再怎样平和,也不过是情窦初开的少女,对人对事皆淡然又如何。若真是遇见了真命良人,又何须得戴那老成的面具。
终于在傍晚时分,武元华将近三年的翼希,踏入了自己的小偏殿。固然场景简陋,却算不得碍眼,倒显得有那么几分素雅。他看着小脸红扑扑的她欢天喜地的将他迎了进去,殷勤胜似那些平日里争宠的普通妃子,倒不免有那么几分失望。莫不是看走了眼,原来这个小姑娘也不过是个寻常的庸脂俗粉,算不得何巾帼英豪?
“你叫什么名字?”
“臣妾武氏,小字元华。”
“朕见你面若桃李,不如我唤你媚娘如何?风华绝代倒不是算不得,只是女儿家总归有那么些个儿女情长,太过大气倒显得疏远了。”太宗坐在茶椅上,轻抿了一口清茶。
“得蒙皇上赐名,此乃天降之福。媚娘就此谢过。”武媚娘抬头轻笑,似乎很是满意。
这才是他们完美的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次初遇,武媚娘柳眉尖尖都是笑意。而那位戎马一生的贞观大帝,也约莫体现出了别样柔情,不再像龙椅之上难以触及的真龙天子。问及家中琐碎,父辈安好;又时而提及当年与家父的并肩作战,倒显得像旧识的邻家哥哥,多年未见却未曾疏离。
忽地,太宗放下手中的早已凉透的茶,淡淡的问:“今日且听你一番驯马的高谈阔论,想必你定是高手。儿时可曾常去马场操练?”
“臣妾不曾。”
这不免有些超脱于他的意料之外,若眼前的这个小姑娘未曾驯马,又何来的勇气说的头头是道?压下几分惊讶,沉声问道:“那又何处此言?”
“臣妾私认为驯马如训人,若能为我所用,必为之征服;若无法驯服,就算其是一日千里难得一遇的良驹,也必为杀之。莫要落入他人之手。”
又与武媚娘随性相谈了些实时世事,这本不便于嫔妃相谈,却不知为何他倒是愿意说起,也无所顾忌。本以为她只是块迂腐木头,浸泡多了陈词滥调。却不曾想她倒是成竹在胸,谈起时政颇有番雄心壮志。倒显得是自己过于保守,有些事略放不开手脚。
太宗沉默了片刻,又细细打量了武媚娘一番。纵然有相似的面容,一个是藏在深闺不知人间疾苦的公主,一个是深入世俗却又看淡一切的凡事仙子。若是…若是她早十年出现便是上上之选,那么这事情发展的格局,是不是会全然推翻,走向新的突破。霎时间神游于幻想之中,最后被她的轻摇回了现实。
“媚娘,你可知。你若为男儿身,朕必诛之以绝后患。”太宗玩味性质的抹上她的肌肤,用不很重的力道掐住了她的脖子,作了一个杀之的手势。
武媚娘却不曾显露出任何恐慌的表情,却在慌神片刻后立即下跪。“不知臣妾做错何事,至使皇上如此?”
他却将武媚娘搂进怀中,指尖滑过玉肌,仿佛刚才的人不是自己一般。轻笑道,“说到哪儿去了,得佳人如此,是朕之福啊。你的见识,着实凌驾于他人之上,颇有大遇知音之感,怎么舍得将你杀之。只叹,如若你早出现十年,今日后位怎知**。”
武媚娘却将焦距放置在遥远的某处,淡淡的道:“皇上与皇后佳偶天成,举世无双。若得良人如此,想必皇后在天之灵必过的安稳。”
“是朕对不起她,无垢这辈子陪着朕受了不少苦。身为皇后也不曾获得多少荣华富贵。她却也不怨。”
接下来再无人语声。武媚娘闭着眼等着众口相传的肌肤之亲,云雨之事。却迟迟未曾来临,知道听得耳旁传来阵阵均匀的鼾声,才算是明白他早已入梦。她便睁眼起身,仔细打量他的睡容。似乎睡得很是安稳,她并不知。这是他这样多个夜来,第一次安稳入眠,不须得应付妃嫔,也不必整日专心政业。
武媚娘也知太宗定是操劳过度,这天下百姓的福祉都系于他一身,他必为之拼命。却总是忘了他不过也是血肉之躯,终归是熬不过这日夜的煎熬。自己既能予其安稳,让他养精蓄锐便是,日子这样长,又何须只争这一朝一夕。
次日太宗晨起醒来,惊讶于武媚娘早已移步茶椅,撑着头就这么笔直地睡着了。怕是惊扰了自己的梦吧,果真是难遇的佳人。小小年纪就已深明人情世故,也不似旁的嫔妃那样腻味,硬是缠着自己不让入眠。若是在自己年少之时遇见的是她,也许这天下,他也不必去争。安乐于做一对神仙眷侣,只羡鸳鸯不羡仙。
“你若是早十年、二十年,在朕身边。该有多好?”太宗不禁低语了一句。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
君恨我生迟,我恨君生早。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
恨不生同时,日日与君好。”
武媚娘突的睁开了眼,话一出口就知失言,便只得尴尬的盯着他看。
他大笑,“朕的媚娘何得这般儿女情长,若你是男儿身,任凭你随意挥洒江山,定不比我差了多少。”
“自古以来,哪有这胭脂堆里出帝王的。臣妾生得一副女儿家容貌,哪来的风姿龙骨?”
“罢了罢了,不谈这个。朕总算找到了你,不然,怕是要悔一辈子了。”话毕,太宗帮她缕了缕散落的发丝,便起驾离去。
那时候,武媚娘抚着他留在发丝的残余温度,喜不自禁。终究他是将自己从百花丛中分辨出来了。帝王之相许是随口胡诌,但相逢恨晚的情感总不容有假吧。若他只是随口奉承,又何必动用这样深刻的词汇。
但是她武元华还是错了。
次日武媚娘原以为太宗还是会来到她的寒舍,再次接驾时,太宗却一直没有来。她从黄昏等到午夜,一直一直倚着这宫墙等着。看着那漫天的繁星,偶尔想起他在自己耳边的话就能够会心一笑。本以为太宗确实公务繁忙,自不会日日来自己的偏殿。却不曾想,这一晃就是几年的时光。
武媚娘想起自己那时还一直在等,直到很多日过后。偶尔路过的小宫娥轻拍了她的肩,微微伏身行礼,道:“皇上今早偕杨贤妃一同前去九成宫了,请武才人保重身子,切勿日夜等待。”小宫娥脸上挂着浅浅的笑意,却在她看来是无比讽刺。
武媚娘原以为太宗已从百花丛中将自己寻出,百般思量,只得叹自己的才疏学浅,远比不得这天子的深谋远虑。什么相见恨晚,什么得遇知音,怕不是他随口胡诌的戏言罢了。却叫她傻傻当了真,这么多天的苦守。深秋的夜莫道不是寒彻心扉,这小宫娥的据实以报算是彻彻底底让武媚娘被泼了一坛子冷水。
这武媚娘的名字倒也可笑的很,莫不是他随性胡诌的名字,她却视如珍宝。可不过是那一首歌谣的曲名罢了,若不是某次听起那宫人唱起,还不知自己竟可笑到如此田地。
如今距离她入宫那年,已经整整六年了。
武媚娘也渐渐得知,原来当日皇上前去九成宫当真是国有大事。这皇家的斗争,真的是血亲相残。一人谋反,连带着数个兄弟一同遭废。想必他定是苦恼的很了,都是自己的亲生骨肉。却又虎视眈眈的想着念着自己的皇位,这天子之位当真是有那样的好?好到连亲人也拔剑相向,好到连兄弟之间也有那阴谋轨迹?
想来倒也无所谓是与非。在百姓之间,若是父亲得了势,这份庞大的遗产,连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也想分那么一份。又何谓皇权至尊呢?谁道这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可这鸡犬之后的日子又有何人知晓,若是心存歹念,反倒使无辜的主人白白受了牵连。偏这世人只看得见这皇家的繁华,而那阴暗腐朽不为人知的一面,却又是所有人难以企及的。
武媚娘摇了摇头,皇上那时政局翻新,哪有闲心顾及偶得一面的武媚娘呢?说不定,说不定太宗之后就会来找她了。她只得这样告诉自己,也算作一丝别样的慰藉。
可之后的日子里,他的龙辇也未曾在她的殿前停一停,歇一歇。只有一次,她眼看着这宫娥队伍在她门口停下,自己想摆出副淡然清高的样子,却控制不住脚步依旧走了出去。步子不由得迈的急了点,一头栽在了土地上。抬起头来只看得那宫娥又迈着步子缓缓的前行,仿佛从未停下脚步一般。
这期间,太宗发动了对战高丽的宣言。那时她已经略懂得人情世故,知道万事必不会如她所思考的一般美好。便将凡事想得糟到了极致,没有希望倒也不会绝望。这绝望的滋味她体会国一次,这辈子都不想体会第二次。
小宫娥告诉她前线的消息时,武媚娘坐在凉席上,吹着习习的凉风。微风拂过她的发丝,却带不起一点温度。小宫娥对这冷落多时的武才人本未曾提起任何的敬意,只是得人相托前往告知消息。本以为会看见像其他宫主子那样焦急的面容,不曾想过这武才人由始至终都是一副恹恹的表情。
似乎那个征战前线的不过是个陌生人,这深宫中的主子们哪个不是心心念念着这天子降临。偶有几个故作姿态的,听闻这消息也着实一惊。这武才人真是个怪人,小宫娥暗暗下了定义,便急忙告了退,跑出了偏殿。
他妄想,武媚娘轻抿住笑意,以免自己笑的过于张狂。莫不是他自恃过高,又怎会妄图达到那前人未曾企及的境地。勇气可嘉固然值得这天下赞扬,只怕这勇气毫无用武之地,毕竟他已年近迟暮又何得那光照平壤?悄悄偃旗息鼓也未尝不是好事。
武媚娘这样想着,近来不适的身子骨倒是好了些。这晚风一吹,头脑倒是精神了些许。她不过二十出头,在这平凡百姓之家倒是算个老姑娘了,可这是深宫,她还很年轻。
武媚娘走进自己略显残旧的偏殿,思量起自己的些许打算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