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觉的我又踏上了光华殿的门槛，当年我日日恨日日念就时常被这门槛绊倒。也许是我那些年积怨太多，所以明知这门槛就那么一直的存在在这里，却还是常常在这儿跌倒。
“阿仪。”身后突然有个声音低低的叫住我，一回头才发觉是长孙无忌。
“什么？”我面部表情不由得僵硬了几分。
我突然想起来很久之前，杨珪媚曾经在我颓唐时前来瞧过我，那时候她对我说，这宫里的女子都喜欢太过高估自己。若当真能将那感情作到收放自如，皇上欢喜你得紧就笑靥如花，皇上冷落你也能作得清高姿态，倒也是值得敬佩几分。
只是她杨珪媚到底是高估了我。
若能收放自如也罢，深彻醒悟后能够全身而退落得个高姿态也罢。经历了这宫中的风风雨雨之后，便也能发现，自己已经变得如此的脆弱而又自怜自艾。
正如当日，我端着药汤小心翼翼的向长孙无忌的房内走去。这药汤在碗内一摇一晃的起了波澜，也正如我自个儿的内心。实在不明白自己到底是为何放着那万千宠爱的妃子不当，作这小小卑微的药女。
而从那踏入房门的那一刻开始的记忆，我都不忍去回忆。因为有的东西于我而言实在是过于沉重，所以后来我宁愿一味的委曲求全，也再不愿与那些妃子争锋相对。日后我也常常见到长孙无垢的凤鸾途经我的殿门前，每一次的路过，那迎风摇晃的凤尾都好像在提醒我自己那日是有多孤勇，被李世民当场抓包有多不体面多狼狈。
我将那碗药缓缓的放在床案上，轻轻摇醒病榻上的长孙无忌。他睁开眼，又轻轻晃了晃脑袋，像是不愿相信我就出现在他眼前一样。
“你终究还是来了。”他吐出一口气，缓缓的低语道，“你这是为何？”
我也知道我并没有什么身份站在这里，只得低垂下眼眸回应说：“这并不是长孙大人的管辖范围，将药喝了罢。”
他倒也不作多言，将那药碗接了过去一饮而尽。而后一字一句的说道：“我身子并无大碍，望阴妃娘娘清楚自己的身份，早日回宫。”
毫无感情色彩的语句，就这样将我要说出口的话逼回了喉咙。
“我们当真就一直这样交流吗？”在沉默了很久之后，我看向他的双眸直直问道。
“阿仪，是我对不起你，不要怨我。”长孙无忌像是想到了些什么，就这样没头没脑的冒了一句。
当日的我听得到是糊涂，如今想来明白了一些。只是不清楚他到底是为了哪件事抱歉，是利用我的情感作那饵子带吉儿离开秦王府，是连累我平白成了这阴妃，是长孙无垢联合他演戏诓我出宫，还是被李世民抓包罚回宫中闭门思过，还是在我的佑儿谋反时上奏请求严责顺便说我教子无方理应连坐。这些无论哪件事都难以令人原谅吧，又何来的对不起。
可在他话音刚落的时候，我就好像感觉到了什么。于是而后李世民和长孙无垢看似无意的推门而入，倒也显得不那么出乎意料。贤德的长孙皇后似乎未曾看见我本应上演的苦情戏码，倒显得有几分讶异。
“德妃，你为何在此。”李世民就那么直直的站在我二尺之外的位置，我回头看了一眼所谓病入膏肓的长孙无忌，他脸上似乎出现了一丝愧疚。
就在那么一刻，我对我自己说，也许这样是好的。宁愿看轻他，对他死了心，断了这优柔寡断的性情。也总比一直不肯放手而显得没有尊严好得多。
这样的想法显得越来越条理清楚，我便不卑不亢的跪了下来，一字一顿的说道：“臣妾自知有罪，定然不可轻饶。任凭皇上处置。”
李世民的面部表情瞬时变得无比扭曲，连带着手也微微颤抖。我闭上眼，心里也不免有几分忐忑不安了起来。
良久，李世民将我扶起来说道：“阴妃不知对错，擅自出宫。罚其于殿中思过，三月不得外出。”
倒是比我想象中的轻多了。
接下来就是长时间的闭门思过，光华殿似乎就那么寂静了下去。鲜少有外人知道缘由，权当是那阴妃恃宠而骄，不小心惹怒了龙颜。就这样失了宠，没了权。
如今这罪魁祸首就这样直挺挺的站在我的面前，只可惜这些年的岁月将风华正茂的容颜带去。现在站在这光华殿门口的两个人，再不是当年的男女。而是两个年过半百，半截子在那尘土之中的老人了。
更何况这些年的静心安养，看事情反倒是越发的清楚透亮。只是经过了这些日子的误打误撞，外表的臭皮囊倒显得越发的坚毅，可唯有我自知的内心却显得越来越恐慌，经不起半点推敲。就好像半点风声就会让我自己觉得自己这辈子过的如此的破落不堪。
我面对着这已经年老的长孙无忌，内心掀起的波澜倒不是因为我自身的不安，而是因为我当真是怕了。可转念一想，如今的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又会再怕什么。当一个人被逼进穷途末路之时，就可以无比坚定的告诉自己，这世界上早已没有自己会恐慌的事情了。
“长孙大人。”我和长孙无忌总不能就这样对站着，无声的气氛显得有些诡异，我只得尴尬的开口再次打破沉默。
“你……近来可好？”他似乎没想过我会先开口。
“若是大人不为难我，自然好。”我也算是有几分自知之明，被贬的阴嫔好些年前跟着那场大火就死了，如今我的身份倒也显得有些尴尬。
“静心苑算不得个好去处，你还打算呆在那儿多久。”
“不劳大人费神。前朝公务繁忙，长孙大人何必跟我这种人虚度光阴？”我撂下话准备转身走人。
未曾想他倒是急急的追了上来，步子迈的快了些，唤我道：“阿仪。都过去这么久了，我们为何不能够坐下来好好谈谈。”
我下意识加快了脚步，不敢回头，因为我怕我若是回了头，在我这短暂的余生之中，怕都是逃不过这个劫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