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到今冬的第一场雪这么快就停了。”丫鬟听夏搓着冻得通红的双手掀开门口的帘子踏进门来,给桌边的顾嫣然倒了一杯热茶。
顾嫣然接过茶杯,端在手心,踩着碎步踱到门前,薄薄雪层给大地镶上银饰,暖阳初生,熠熠生辉,寒风夹杂着门前树枝飘落的碎雪扑面而来,清雅素淡的裙摆随风摆动,如同月华般荡漾开来。
听夏取出披风给她披上,笑问:“少主,都快当新娘子的人怎么总是闷闷不乐的呢?”
想着那个淡漠的有些透明的身影,顾嫣然浅浅一笑,将手中茶杯递给听夏,没有言语。却是在心底叹了一口气,暗笑自己终究是逃不过那些儿女情长,到最终也只能是想见不能见,相见却无言。
“少主定是思念杜公子了,哦,不对,是姑爷。”听夏见顾嫣然一筹莫展的望向远空吐吐舌头笑的更欢了。
顾嫣然没有理会,径自走入那一片雪白之中,眉眼间隐隐有一丝薄怒,也是,自己的悲伤无奈从来都只有一个人能看懂,别人,不需要明白。闭眼,深呼吸,平静心中最后一丝挣扎。这一生,早已支离破碎在那些不见天日的黑暗里了。
“少主,门主传话,请少主移步议事厅。”
“知道了。”突如其来的声音划破顾嫣然脑海中的黑暗,阳光重新沾满整个视野,目光撇过身旁传话少年,顾嫣然便让听夏带上日前核对完的账本向议事厅走去。
传话的是一个从来没见过的小厮,嘴角铺着细密的茸毛,年纪看起来很小,白嫩的脸庞稚气未脱,眼底却有一层浓的化不开却又刻意隐藏的悲愤。不是顾嫣然的眼色有多厉害,只是这种眼神她太熟悉,仿佛看到了十二年前的自己。
“叫什么,从来没见过你?”顾嫣然淡淡问道。
“我……”那青衣小厮紧张的揪着大腿两侧的衣摆,“我叫阿宝,是……是副门主救回来的。”
“哦?”顾嫣然略感惊讶,脸上露出一抹不易察觉的轻蔑,“你倒是幸运,三叔的性子可不会随随便便救一个人。”
阿宝闻言,憨笑一声:“是小人命好,月前我被山贼所害掉落悬崖,不甘就死,仍是撑着一口气从谷中爬出,正巧遇到副门主,副门主见我受了那样的伤都不愿意死,便把我带了回来。”
“既然有人活了你的命,就好好报答才是。”顾嫣然微哂,笑容犹如雪地牡丹,明艳不可方物。直看得阿宝心神恍惚,没想到自己进入绿汲山庄以来,和自己说话最多的竟是传言中“嫣然一笑春华淡”的冷艳少主。
顾嫣然自然不会在乎这小厮因为她几句话而引起的心潮澎湃,只带着听夏走进议事厅,对正坐的沈霆傲恭敬施了一礼。
沈霆傲看了看听夏手中的账本问道:“各地分部的账本,你看的如何?”
“并无不妥之处,二叔放心。”顾嫣然接过账本放在一边乖巧一笑,“只有几处有小问题,可能需要去调整一下。”
“你处理即可。”沈霆傲略一沉吟,命退侍从,沉声道:“刚刚收到的消息。两日前,曹禄截下了陕西八百里急件。”
“可是潘老四又有了什么新发现?”
“不错。”沈霆傲喝了一口茶,继续道,“信中潘老四说他找到了大哥遇害的林子,就在鳌山,他们查探了鳌山四周,只在南麓有一个十几户人家的小村子,据村里人回忆,二十年前,有一对夫妻带着一个小女孩来到村子里,休息了一晚,第二天连夜就进了山。”
“是……”顾嫣然的声音有些颤抖,“是我爹娘还有姐姐?”
沈霆傲点点头:“我们只道大哥大嫂为奸人所害,死在了凤翔客栈的那场大火里,没想到另有玄机,但事实究竟如何目前也不得而知。”沈霆傲安慰的拍了拍顾嫣然的肩头,不想她却抖得更厉害了,“他们没走多久,就有几十人骑着披甲骏马追进山里,但奇怪的是没一个人出来。这小村子从没见过这么多外人,所以都记得清楚。”
沈霆傲看着顾嫣然,停顿了一会儿才继续说:“听说,几年后有人见到一直生活在山里的猎人外出采办的时候带着一个十来岁的女孩,模样依稀有些像当年那个女娃娃。”
“你是说,我姐姐还活着?!”顾嫣然仿佛受了极大的刺激,明媚的双眸覆上一层氤氲水汽,怔怔的望着沈霆傲。
“应该就是翎约。”沈霆傲沉吟间,陷入思考,仿佛有什么重要的事情想不通一般皱起眉头,“却不知她为何没有回到四门来。”
顾嫣然深吸了一口气渐渐平定心神,淡然道:“如果她还在,我不希望她回来,知道她活着便好。这四门中的人,有几个能真正的活着?不是四门的人,更好。”
沈霆傲不做声,紧缩的眉头皱的更紧了,负手在厅内来回踱步。顾嫣然似是无意的打量沈霆傲来回踱步的身影,眉眼间的释然竟然是有一些享受?视线落在手中白瓷茶杯上,绿酒盈樽,淡淡的琥珀色的瞳仁透出一丝满意,重绿浮新绿,顾嫣然轻轻呼气拂去片片绿芽,悠然的呷了一口茶,幽香味醇,今年的碧螺春似乎比往年的更清香幽雅。
沉默良久,顾嫣然似乎欣赏够了绿茶的美,看着沈霆傲问道:“曹禄有何举动?”
沈霆傲抽回思绪,对上顾嫣然淡漠的有些过分的目光,微微一滞,冷笑说:“他可是做足了功夫,却便宜了我们。他截了急件,伪造了一封密令,令潘老四继续追查,半个月回禀一次。潘老四远在陕西,哪里会知道他所查出的结果悉数落到了曹禄手里。潘老四想踩着曹禄的肩膀往上爬,控制整个锦衣卫甚至东厂,曹禄如何容得下潘老四这般不把他放在眼里。眼下,所有事情都在我们的掌握之中,潘老四也不用我们费心去对付。只管专心准备你的婚礼就是。”
说到婚礼,沈霆傲难得的露出一丝笑意,惋惜的看着顾嫣然。顾嫣然看着他看似慈爱的笑脸,藏在袖中的双手紧握成拳,嘴角却勾起一抹浅笑,露出一丝羞赧。沈霆傲拿出一只镶了红色玛瑙的翡翠镯子交给顾嫣然道:“这是你黎姨临终前交给我的,本意留给沈家长媳。”他伸出的手在顾嫣然身前顿了顿,缓缓将它放在顾嫣然纤白的手中才继续道,“原本一直以为你会成为沈家的媳妇,如今却是这般情形。真是苦了你们了。”
“二叔,我们都明白,大敌当前,不是谈论儿女私情的时候,要怪也只能怪那些揪着秘术不肯放,妄想长生的人。”顾嫣然握紧手中翠镯起身回道,她实在不愿意在这样一种氛围下,跟沈霆傲讨论这个话题,就好像一位慈爱的父亲在痛心自己的女儿不能嫁给自己心仪的男子一般。她不喜欢。
这诡秘压抑的气氛让她有些喘不过气,顾嫣然交代了近几日处理各分部事物的行程便匆匆退出屋外。才这一会,云层叆叇,阳光早已被遮尽,天空中又飘起了稀稀落落的雪花。顾嫣然长长舒了一口气,朝自己的房间走去。
“吱呀”一声,糊纸木门被推开,臻首探入半开半合的木门张望,清澈的眼眸噙满狡黠的笑意。
屋内空无一人,桌上茶杯中的水还兀自冒着氤氲热气。
“咦,不在。”
雪籽颠儿颠儿的跨进屋,将满手的东西丢在桌上,抖落肩头和乌黑发丝上的雪花,窜去了其他房间。当她再次回到最初的小屋时,她很确定盗奇生不在,不可察觉的皱了皱眉头,却没有露出半丝疑惑,这个时辰,师父肯定去了后山的日照亭。想着雪籽心下轻轻松了一口气,便开始忙碌起来,琢磨着要赶在师父回来之前用各种佳肴美酒堵住他的嘴,否则肯定会被骂的狗血淋头。
做菜对于雪籽来说并不是一件很难的事情。她喜欢,并且很有天分。雪籽挽起衣袖,将各色蔬菜瓜果清洗干净,摆在一边。将鲜肉切块,加料炖入锅中,再将鲫鱼剖净装盘,抹上碎盐姜蒜,一切驾轻就熟。
一个时辰后,雪籽在小屋中生上炭火,不让满桌菜肴冷太快。屏山地属江南,不似北方冬日漫天飘雪,只因为在山巅,所以依旧比山下寒冷不少。“哗啦”一声,山风吹开木窗,飞雪盘旋着舞进屋内。窗外长空阴霾,雪比起方才回山时已小了不少,片片细密冰晶混着粒粒雪子自灰白天幕飘落,雪籽起身合窗,将一世纯白隔在屋外,隐约还能听见屋外窸窸窣窣的雪籽落地声。这场雪,像极了当年。
寒风席卷了所有倦意,屋外“窸窸窣窣”的雪籽下个不停,咆哮着穿透残垣断壁,打在墙角的女孩身上,像一把把冰刀刺在她全身,她把头埋得更低,收紧蜷缩的双腿,把自己抱得更紧。
门外传来一阵骂骂咧咧的声音,有人跨进这件不能遮风挡雨的破庙,苍发白须,头顶扎了一个小髻,插着一根檀木簪,甚是凌乱,身着青灰直缀,脚穿方头云履,煞是单薄,黝黑的肌肤红光满面,岁月在他脸上似乎不曾留下痕迹,浑然不现花甲老人的沧桑迟暮。他一进来便看见了蜷在墙角的女孩儿,细细打量她,目光掠过她露在冰冷空气中冻得发青的手臂,腕处暗红色水滴形的胎记跃入眼帘,有些惊讶,有些好奇。
“你……给我包子。我可……可以卖钱。”女孩冻得直打哆嗦。
那人闻言皱起眉头,问道:“会做饭么?”
“恩。”
来人随手扯下庙中破败的帷幔将女孩裹住抱起带走。
“小丫头叫什么名儿?”
她摇头。那人看了看灰蒙蒙的天际,抖落女孩头顶的雪籽说:“就叫雪籽吧。”
女孩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往那人怀里钻了钻。那人对女孩这一举动很不适应的将胸膛与环住她的手臂松了松却又很快抱紧,他轻拍着女孩儿瘦小的背,说:“先睡会。”
那是她有记忆以来第一次睡得如此安心。
在那人怀里。
踏雪脚步声渐近,雪籽收回思绪。盗奇生推门进屋,暖洋洋气息夹杂了菜香扑鼻而来,精神为之一震,看见满桌菜肴,眼中闪过兴奋的光芒,随即被阴沉的面色代替。
雪籽嘻嘻一笑,嗲声道:“师父~”
盗奇生无视之,眼睛瞟过整桌看着就让人垂涎的菜肴,故意坐在一边的太师椅中不予理会。
“师父~”雪籽看在眼里,晃到盗奇生眼前,继续撒娇。
“……”闭目,继续无视。
“师父~”雪籽掀开桌上大瓷碗的盖子,瞬间浓郁香味充满整间小屋。盗奇生抽动鼻子努力的吸着空气,烤地瓜……
“哼!”盗奇生负手怒视雪籽,伸手给了她一个爆栗,一边剥下一大块绛紫色的地瓜皮,大啃一口,“臭丫头,还知道回来!”
“那当然,”雪籽心疼的摸着自己可怜的额头将盗奇生拉到桌边,扶着他坐下,不停的给他夹菜,“徒儿其实很想念您的。”
换来的是一通劈头盖脸的怒骂,然后是一个多月没有好吃好喝的抱怨。
雪籽抿紧双唇拼命忍住笑意,然后有意无意的将这一个月的经历都说了一遍,当然她不敢提起自己曾去县丞府中逛了一圈儿,只说听闻德安县的捕头李诚如何厉害,云云。说起李诚的时候盗奇生听了差点没被那一口地瓜噎死。
雪籽试探性的问盗奇生关于李诚的事情。他愤愤的喝了一大口茶,咽下地瓜,告诉雪籽,那李诚其实也算是个人物,靠一柄弯刀和自己的小聪明闯出了点名堂。盗奇生说的时候一脸沉痛和惋惜直说这么多年来,李诚算是他捉弄过的人里边最执着的一个,那件事以后,李诚一直追寻盗奇生十年,知道盗奇生退隐之后才算消停。
原来大概三十年前,李诚是当时广平王手下得力干将,而盗奇生还是个初入江湖的少年。广平王酷爱搜罗天下奇珍异宝,在苏州有一座聚宝山庄,广平王信任李诚,将保护珍宝的任务交给了李诚。李诚把这次任务当做自己荣华富贵的金钥匙,偏偏不想盗奇生一出现便盯上了聚宝山庄,将山庄内的珍宝偷了个干净,偷不走的便一把火全烧了去,还将李诚耍的团团转。李诚因此获罪,趁乱从王府后院狗洞逃离,才捡回一条命。从此便开始了长达数十年的寻仇路。
雪籽听着汗颜,只为自己抱屈,自己竟是当了师父的出气筒。想起那夜李诚嗜血的眼神,雪籽心里还直犯毛,若非沈孑相救,可不是挨一刀那么简单了。若师傅知道自己落入李诚之手,还差点丧命,真不知会是个什么神情,一顿训肯定是少不了的,还是不说了。
回到到屏山的日子一如从前,简单,清闲。屏山山高如屏,山石层垒,山顶却是一片北国草原风光,但是山腰悬崖壁立,奇石众多,森林遮天蔽日,极难攀爬,向来人烟罕至。盗奇生看中屏山这天然的屏障以及山腰森林覆盖形成的庞大迷宫很是享受这人间仙境般的桃源生活,雪籽则是从懵懂稚子开始在这恬静悠远的环境里浸淫了十几年,十数年如一日,她早已习惯了安静淡然。
但这次雪籽却有些耐不住了,盗奇生依旧不愿传授御空术和燕步,态度坚决毫无商量的余地。从小到大,只要是她想要的,盗奇生无一不是有求必应,只有这件事,无论她怎么哭闹甚至离家出走也无济于事。雪籽不解,煞是苦闷,百无聊赖的窝在房中摆弄第一次“得道”的战利品,黑色包袱大咧咧的摆在桌上,厚厚一叠银票上堆了一座小山似的珠宝。她托着腮,玩弄着那颗拳头大的夜明珠,肘边是沈漾的那封信。
十二月十二,杜府……
雪籽念叨着,她从来不知道自己是如此耐不住孤寂的人。六岁跟着师傅上山,对于山下那看似繁华喧闹、丰富多彩的生活早已没了任何向往,或者说从来就不曾向往,自打有记忆起,她所接触的世间的一切,除了师父,便只有冷漠和残酷。不知从何时起,偶尔会有一道很浅的身影浮现脑海,他的眼睛和他的剑一样,纯黑如墨,不起波澜,温润如玉。那种感觉很淡,仿佛无垠的原野悄然生发一株幼苗般奇妙,可是却因为这幼苗太过渺小而显得愈发空旷,希望它快快长大,却又害怕它的成长将是整个世界的颠覆。将脸贴进信纸,雪籽无奈的呼出一口气,信纸被吹得猎猎作响。
好烦……
日子在雪籽的唉声叹气中过的也不算慢,即便一次次在心里暗示自己陪在师父身边才是对的,可是总是忍不住期待,在等待中煎熬,在等待中伺机下山。雪籽无奈,沈漾猜对了,她会去,甚至有些迫不及待。当然,雪籽不愿承认。
腊月将近,终于,在雪籽一次次窥探考察安排下,在她因为心底那些小小期许焦躁的上火之前,她趁着盗奇生出门偷偷的溜下了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