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山而建的庄园被拥裹在一片银素之中,腊月寒风肆虐,满园焚火的红枫如今也只剩下光秃秃的枝干,取而代之的满目嫣红,喜庆的刺眼,凝成浓郁的烦闷之情压抑在心头,顾嫣然倚在浮碧亭,静静的看着眼前各自忙碌的家丁。
婚期将近。
闭眼,秀美浅锁,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回荡,她在冷笑:你终究是将自己嫁了不爱的人……本能的想将自身抽离这纷乱无稽的怪圈,浓云般翻滚在心头的恨意愣是牢牢将自己的人自己的心禁锢在此。不是没有挣扎过,不是没有放弃过,只是,每当午夜梦回,脑海深处那一道道慈爱的目光还有那娇小的清纯的神情总像一把把刀子般剜着自己的心口。一个人背负了太多背负了太久,终究是再也放不下了。
寒风清冽,滑过脸颊带着些许刺痛感。心神稍定,再睁眼,依然是沉静冷艳的四门少主顾嫣然。冬日暖阳闪着白光没有任何温度,将这一世纯白晕染的光辉万千,顾嫣然,亭亭玉立其中,宛若仙子,仿佛那抹淡然的身影此刻就站在自己身前,蹙着眉,抿着嘴,定定的看着自己,波澜不惊的深邃眼眸盛满只有她才看得懂的温柔,嘴角轻轻上扬,至少,她的万劫不复能换来一些人的此后安宁,一些,很重要的人。
回廊阴影里,黑衣男子握紧手中墨黑长剑,玉般温润的触感浸淫他的心,心痛如绞,冰冷的目光落在远处兀自伤神的女子身上,无言,他都懂,她蹙眉,她微叹,她浅笑都在他的眼里,在他心里。沉稳如他,却也受不住这压抑之极的情绪。他不曾问原因,却不代表接受。如果连她也失去了,四门,在他心里真的什么都不是了。握着剑的指骨隐隐泛白,眉眼间腾起淡淡怒气,正欲抬步上前却被身后伸出压在自己肩头的手制止。
转身,对上沈漾湖水般清澈的双眸:“你这样的心情过去可不好。”冰冷带着怒意的神情淡去,恢复成平日的淡漠,沈孑缓缓坐下身子,额前的碎发随意遮住眼角,纠缠出一片阴影。
沈漾微笑,伸手将黝黑额陶罐递到沈孑身前说:“喝一盅。”沈孑接过酒坛,掀开坛封仰头痛饮。酒香浓烈甘醇清冽冰凉,入喉微辣,一口下肚唇齿间弥留芳草的清新。沈漾见他独自豪饮,笑意更甚,兀自端着自己的酒坛与沈孑的豪迈一碰,转身在他身旁坐下仰头大饮。
“我该怎么办?”沈孑的声音极低,几不可闻,似乎只是在问自己。心底的怒兽在咆哮,可无论如何挣扎都无法冲破那道道枷锁,明明那心心念念的即将要成为别人新娘的人就在眼前,可自己却无论如何都无法亲近。近在咫尺,远甚天涯。
沈漾听着,看着,无奈笑着摇了摇头说:“****什么的我不懂,你该放了你自己,也放了嫣然姐。”身旁的人身形一顿,默默吞了一口酒。“既然已成定局,何不成全了自己?”沈漾清亮的眸子注视沈孑,“总觉得嫣然姐做的不仅仅是为了四门。”沈孑闻言转头看他。沈漾努努嘴,有些尴尬继续道:“你别这么看着我。我说不上来,只是感觉。也许……”他顿了顿,“她只是想逼你离开四门,她连自己可能生活在外的姐姐都不曾想过寻找,可见她是多么厌倦四门,多希望远离四门的一切。”
这些话,沈孑不是没有想过,只是从另一个人嘴里说出来,只觉心惊。手中不觉用力,黝黑的酒坛在他手中碎成块,残酒溅了沈漾一脸。
顾嫣然闻声回头,只见沈漾朝着自己无奈的摊手摇头,另一侧,沈孑一脸沉郁的朝自己疾步走来。
顾嫣然仰首看着眼前男子,他靠得很近,淡淡的酒味随着的呼吸喷洒在自己脸上。有些局促,顾嫣然不自觉的向后退了一步,沈孑却又近了一步,额角碎发被风拂动,也许是因为喝了酒的缘故,墨黑深邃的眼眸折射出奇异的光,异常清亮又带着些迷乱,让人舍不得移开视线。顾嫣然强迫自己收回目光,侧身与沈孑擦肩而过。忽然手腕被身后人扣住,无论如何都挣脱不开,自己的手腕就像被铁水浇铸般被圈禁在他手里。
视线停留在一点殷红的翠镯上,“跟我走。”沈孑无视顾嫣然的挣扎,兀自牵着她向门口走去。
“去哪里?!”顾嫣然来不及反应已被沈孑拽出好远。沈孑并不答话,无论顾嫣然说什么都只顾埋头向前走。冰冷刺骨的风窜进顾嫣然单薄的衣领,她冷不禁打了个寒颤,凝脂般的脸却因为身前男子不管不顾的牵着她直走而气的通红。雪地湿滑,好几次她都险些跌倒,沈孑恍然无知。
顾嫣然放弃抵抗,任由沈孑拽着在山林间穿梭直到四门被光秃秃的枝桠掩藏。
“沈孑,你够了没有?”声音已然恢复了往日的淡然,眼前男子依旧不吱声,只顾牵着她走着。
“沈孑!”顾嫣然微怒,皱起眉冷冷道,“放手!”
沈孑身形稍顿,只这一瞬,却再也没有任何气力继续向前,是横亘在他身前的鸿沟还是他根本无法带着她逃离背后的巨网?他缓缓放手。
皓腕微红,纤白玉手因为血脉不通涨得通红。“你喝多了。”顾嫣然低头揉着自己的手腕,“回去吧。”说着移步顺着来时路回去,忽然被人从身后拥住,有力的臂膀紧紧箍住她消瘦的双肩,熟悉的气息随着身后人的呼吸在身侧蔓延开来。沈孑抱得很紧,就像要把顾嫣然融入他的身体一般。炙热的鼻息轻轻喷在脖颈上,脸颊微微发烫,顾嫣然被抱得措手不及,明知不该这样,却做不出任何拒绝的举动。
一身如墨的男子将脸深深埋进顾嫣然的颈窝,清新淡雅的香气窜入鼻尖。有那么一瞬,他甚至以为自己回到了那个慌乱无助的年纪,泪痕尚在稚嫩的面庞肆虐横流,眼前的依旧是那个温软恬静的身影,紧锁着眉头,张开比自己还略小的怀抱将自己拥入怀中,稚气笨拙的拍着自己的背说:“别哭,以后我陪着你。”声音在耳畔周旋萦绕,经久不散,脑海中的景象似乎就在眼前,却又无比遥远,画面开始扭曲,渐渐支离破碎,最后僵硬成此刻自己正禁锢住的瘦弱香肩。什么时候起,她已不复当年的温暖,已不见曾经的柔美。他们就好像运行在两条交叉的轨迹上的星辰,曾经彼此依偎,最终渐行渐遥远,即使双手交握得再紧总有分开的那一天,纵然断臂,鲜血淋漓,依然不见了那颗心。沈孑下意识的收紧双臂,想要把怀中女子融入自己的骨血,执着到疼痛,无奈到再也提不出半分气力,终究一切徒劳的挣扎只凝结成一句悄然无声的哀叹。
“我带不走你。”
一滴滚烫顺着她颈间肌肤滑落,烫伤了她的心。他不再是当年那个无助迷茫的小男孩,而她,也不再是能陪着他哭陪着他笑给他一个狭隘却温暖的怀抱的顾嫣然。她有自己要走的路,不与他同行。
“沈孑,”顾嫣然抬手覆上男子侧脸,“不要让我看到如此脆弱的你。你不属于四门,而我,不属于你。”
沈孑的手臂被顾嫣然强力推开,她径直离开,没有回头。沈孑呆呆站立在原地,双手僵直悬在身前,一滴晶莹的水滴滴落手背,灼烧的滚烫,然后刺骨的冰凉。
不属于……
沈孑有些自嘲的笑了笑,指腹划过眼角,带走一片湿凉:“真是喝多了。”山风叫嚣着从四面八方涌来,带走了全身的力气,沈孑靠着树干滑落颓然歪倒在雪地里。阳光被大片乌云遮挡,漆黑的枝干张牙舞爪延伸进灰白的天幕,无尽凄凉。
“找到少主了没有?”
“没有没有。你那也没有?”
“都给我找仔细了!找不着少主要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整个庄园里到处都是提着灯笼到处找寻的家丁。假山底部的小石洞里,一个幼小的身体紧紧蜷缩在一起挪了挪位置。洞外脚步声来来回回,昏黄的光线扫过石洞,沈孑将自己往狭小的洞里挤了挤,融进石洞的黑暗。一名家丁俯下身随意往石洞里瞥了几眼并未发现任何异常便往远地去了。
家丁似乎已经放弃对这片的寻找,石洞周围恢复了往日平静,夜已深沉,弯月清明,在洞口洒下一片银辉。偶尔有几声哀嚎从远处庭院传来,想必看丢了少主的仆人又受了一顿好罚。虫鸣蛙声此起彼伏编织成一支催眠曲,沈孑曲着膝盖倚在石壁边,小小的脑袋搭在臂弯间。眼皮重的像灌了铅一样,和着仲夏夜曲有节奏的开阖。忽然眼前一暗,洞口的一片霜华印上一个黑影。沈孑一个激灵清醒过来,黑影慢慢靠近,一矮身钻进了石洞。
沈孑惊恐的向后缩了缩身子,屏住气息。
来人探过身子看了看沈孑,似乎很满意他因为害怕而拼命向后缩的身体,淡淡一笑说:“沈孑。”甜腻的声音带着缱绻笑意传来。
“嫣然?”沈孑惊讶的看着身旁身影,“你怎么知道我在这?”洞内漆黑一片,即使近在咫尺也只能看见一个模糊的轮廓,顾嫣然却丝毫不受这黑暗影响,伸出稚嫩小手抹去沈孑脸上还未干的泪痕笑着说:“我总是看到你躲在这里。你不用怕,以后我陪着你。”说着她调皮的瞥了洞外一眼说,“不理那些麻烦的大人。”
幼小的沈孑倔强的咬着唇忍住泪水,含糊不清的“恩”了一声,忽然被揽进一个小小的怀抱,顾嫣然一手抱着沈孑,一手学着奶娘安抚自己时候的动作笨拙的轻拍着沈孑的背说:“不哭不哭,以后我都会陪你玩的。”隐忍的呜咽声被裹藏在一个小小怀里渐渐变成嚎啕大哭最终被风吹散在这星河天悬的夜幕里。
以后,我陪着你……
回忆如丝缠绕心间,像一团无明业火焚烧过往的一切,灼热的温度烫的心里隐隐的疼。夏夜虫鸣渐渐消逝,如同携手并肩的曾经。徒留身下沁入心脾的冰冷和眼前的一片虚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