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后。京城。
乌云遮月，楼影幢幢，偌大的城池笼罩在一片黑暗之中。忽然，一阵急促的车马铃声打破静谧。
“吁~”
马车前青衣侍从勒住疾驰骏马，停在一扇丹漆大门前，跳下马车，摆好马扎，掀起车帘，躬身道：“大人，到了。”一名身着暗红华服，头戴五梁冠老者下车，走向那扇紧闭大门示意身旁侍从。侍从领命，上前叩门，三疾三缓。
不一会儿，朱门大开，一名身着青衫年轻男子疾步上前颔首拘礼道：“义父。”面容清秀文雅，双眼灿若星子，俊美至极。老者冷哼一声，看也不看他径直向院西书房走去。年轻男子命退众随从，关上房门，肃立案边。见义父面色不善，不敢多言，凝神静立。老者靠在梨花木太师椅中，眯起双眼，牵扯出眼角一片皱纹，烛光摇曳，光线忽明忽暗，看不清神情。
“事情办得如何？”老者声音忽而沙哑忽而尖锐，抑扬顿挫，让人忍不住想闭塞双耳。“启禀义父，四门人生性谨慎多疑，孩儿一时间无法查探……”
“哗啦！”
老者不等他说完，愤怒的将桌案上的物件统统扫落，砚中墨汁溅了年轻男子一身，腰间佩饰也染上点点墨汁，年轻男子埋首不敢言语。老者皱着眉头，沉沉的叹了一口气，似乎平息了一些怒气，缓缓起身，抽出袖间月白锦帕，拈起年轻男子悬在身侧的玉佩轻轻擦拭。圆形镂空雕刻的羊脂白玉在烛光中更显温润莹透，纯净无暇。老者细细擦拭，渐渐平息怒气，从怀中掏出一份书信交与他。
年轻男子恭敬接过信函，走近烛火，仔细阅读。少顷，年轻男子握着信，望向老者，忽然单膝下跪，抱拳低首道：“孩儿办事不利，请义父责罚！”
老者看着跪地男子，眼底凌厉一闪而过，扶起他道：“你跟随为父多年，自然信任。只是潘老四他们在外一年，毕竟没有白忙活，从西南一路追查至西北，寻迹查至京城，加之二十年前，四门门主顾长风一案，种种迹象都表明了我们的推测。如今，圣上已起了疑心，龙颜大怒，如果我们再无进展，恐怕……”
年轻男子略一沉吟道：“难道潘老四他们并未将信交与义父？而是……”老者点头：“没错，他们什么心思你我心知肚明。”老者看着年轻男子，神色肃穆，“你事情进展如何，对顾嫣然可有把握？”
年轻男子闻言微微一怔，即刻恢复平静道：“一切顺利！”
“好！命你尽快促成此事！否则提头来见！”说完老者拂袖离去。
年轻男子望着老者背影，眉头紧蹙。
三日后，京城东郊，渌鸣山。
山势绵延，泉沛林茂。满山松林间点缀的银杏、红枫，色彩斑斓，山阳红枫漫山，如火如荼，岑林浸染。拾级而上，一座古朴庄园隐立山间——绿汲山庄。
庄园设计像极了江南园林，依山而建。西临峭壁，一帘飞瀑悬挂其上，清澈山泉注入莲叶池，分流遍布整个庄园，环绕各庭院楼阁用木桥相连，汇于东墙自东峭壁而下。后园假山林立，怪石嶙峋，回廊蜿蜒曲折，串联南北，横贯东西。东北角一条幽静小道顺山势而上，不知通往何处。
阳光定格一个身影，顾嫣然悄然孤立于浮碧亭。十指纤纤，随意摊开，手中花瓣如五色彩雨落入亭下池中，顺流东去。一身水绿翠烟薄衫，逶迤淡绿拖地长裙，随风舞动，满袖含香。如柳蛮腰巧束一条淡绿丝带，俏丽天地间，宛若如火天地间一抹清凉，沁人心脾。头上单螺髻横插一只凝脂玉簪，点点紫晶点缀青丝间。似水双眸漾出淡淡愁意，未施粉黛的胜雪冰肌却掩不住绝色芳华。
身后轻缓脚步声传来，顾嫣然徐徐回身道：“你怎么来了？”
身后男子抱剑而立，墨色长剑与他一身雪白长衫形成鲜明对比。凉风徐徐，吹动他额角碎发，飘逸出尘，细浓的眉毛微翘隐入碎发，潇洒不羁。霞光柔和，投进他如墨的眸子，折射成一片温柔。他静静凝视顾嫣然：“你何苦为了一个荒诞不羁的秘密委屈自己。”
“不是委屈，只是做自己该做的事情。”顾嫣然淡淡一笑，目视一路小跑而来的家仆，那小厮躬身道：“二位少主，二庄主回来了。”
“知道了。”顾嫣然收起愁绪，移步向议事厅走去。
议事厅。
沈霆傲端坐上位，不怒自威。不久，方振夷一袭青衫疾步跨进议事厅，风尘仆仆，沉声问道：“二哥，事态如何？”不待沈霆傲开口，顾嫣然翩然而至，向二位老者施了一礼：“二叔，三叔。”
“嫣然来了。”沈霆傲摆手示意她入座：“沈孑和沈漾呢？”顾嫣然给方振夷端了一杯茶，缓缓道：“沈孑就在浮碧亭。沈漾又不知跑去哪儿玩儿了。”沈霆傲略一沉吟，问道：“什么时辰了？”顾嫣然转眼看了看天色道：“差不多了，他该来了。”
时正夕食，日既西倾，满目霞光映得这满园满山红枫艳红似火，美丽至极。三人迤逦穿过后庭花园，神色凝重，并无心赏玩，沿回廊曲折东行。过浮碧亭时，沈孑已不知去向，他们未作停留径直走向东北角的幽静小道。
小道幽暗，道旁植满细竹，遮天蔽日，只剩丝丝缕缕的霞光从茂密竹叶间透露，山风呼啸而过，便下起一阵竹雨，沙沙作响。不多久，三人便来到一间竹楼前。竹楼前悬挂一方匾额，名曰：翠潋居。
竹楼布置很是简陋，淡蓝纱幔将寝室与客室分隔，客室中除了几把竹藤编织的藤椅茶几，便只剩一架竹条拼制的物架。忽然，物架后竹墙传来一阵“咯咯”声，物架缓缓移开，露出一条漆黑通道。一道人影从通道中闪出，房间昏暗，辨不清容貌，身形颇为高大，腰间悬挂羊脂玉佩吸收残红霞光，温润剔透。
“二伯，爹”来人向在座沈霆傲和方振夷一一行礼，转向顾嫣然，略一顿道，“嫣然。”顾嫣然点头示意。
“你那边情况如何？”沈霆傲问道。
“三日前曹禄给我一封密函，是潘老四从凉州快马急送回京的，越过了曹禄直接交到了上面。”
“这潘老四果真不是个省油的灯。怪不得曹禄当夜就赶去你府中，上面震怒，他肯定没少挨训。”顾嫣然冷笑道。
“恩。”那男子点头道，“现如今，事情已脱离我们掌控。潘老四还在西北探查，一年前他受命去蜀中乌蒙葫芦山一路查到西北，有杜酩之前的调查在先，他一直死死咬住四门不放，即使有我们的人从中作梗，作用也不大。现如今，他恐怕已经查出更多了。”“更多？”沈霆傲问道。“恩。”昏暗中男子看了顾嫣然一眼，继续道，“潘老四在信中提到二十年前，顾伯父一家在鳌山遇害一事，并非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简单。”顾嫣然闻言却只是淡淡的呷了一口茶，并无多余神色，目光却似无意却有意的飘向对面端坐的两位门主，杯中晃荡的波纹泄露她此刻的不平静。
她那种“与我无关”的淡然让暗中男子很不舒服，左胸闷闷的全是窒息的疼。一个柔弱的女子，要有多坚强要有多冷漠，才能将所有疼痛藏进淡然的表象之下，才能对至亲的一切恍若未闻。男子惊觉，他对顾嫣然的记忆竟然依旧停留在她追着他叫承哥哥的岁月。她撒开小步子，追在自己身后，稚嫩的声音宛若黄莺出谷，亲昵地叫自己“承哥哥”。呵，承哥哥早在五年前便消失了，如今有的，只是杜酩。曾经那单纯的如同山涧清渊的顾嫣然也消失了么？
昔日的纯良，如今的淡漠，从一个身体中分离出的两个截然不同的本体，一个用来回忆，一个用来祭奠。
温柔缱绻的目光从始至终停留在眼前宁静的女子身上，方弈承，也就是此刻的杜酩，从心底腾起一股疲惫，他多想保护她不受任何伤害，所以他无畏艰难，担起四门的重任，可最终，他们谁都没有逃开这张巨网。
用顾嫣然的话说就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而四门这条大道，一个人，走不完。”
她说的轻松，却成了他心底永远的伤。也是他厌倦四门的始。
“想不到我们精心策划着防范着还是没能躲过他们的追查。”方振夷正色注视此时已完全陷在黑暗中的男子，“弈承，当务之急，已不是想方设法阻拦他们继续追查，而是你必须取得曹禄和朱厚熜的信任，取代潘老四，我们才能重新掌握全局。”
“潘老四深受重用，恐怕已不容易。”男子沉吟道，染墨的黑暗恰到好处的隐去他恍惚的失神。
“怎会不容易？”顾嫣然放下手中茶具，悠悠开口，“就顺着曹禄的意思，你我成亲，有什么比直接打入四门内部更让他们渴求的事情？”
男子闻言大惊，怔怔看着眼前昏暗光线中窈窕轮廓说不出话。她终于说了，他期盼的终于是到了。可是，心里的担忧却远远多过喜悦。没错，这只是她的权宜之计，一切都只为了四门，与她与他毫无关联，这样的婚姻，仅仅只是一场戏，一个手段。沈霆傲和方振夷都沉默了，似乎都认同这是个能以最快速结束目前急迫的好办法。
顾嫣然起身走到男子面前，淡淡一笑：“你瘦了。一人在外，定是吃不好睡不好了。”男子露出一抹苦笑：“为了四门，你宁愿嫁一个你不爱的人，甚至不能以真面目示的人？”
“爱？身在四门，竟然还能幻想出如此奢侈的东西？即使有，也早就枯萎了吧？”
男子语塞，望向她的眼里尽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惆怅。
“嫣然，委屈你了。”方振夷叹了口气。他们……这是同意了。
“何来委屈，我为了四门，也为了自己，更是为了已故双亲和姐姐。”顾嫣然看着眼前男子，“这一切会结束的。”
忽然，竹门被大力震开。月光稀疏，在门口洒下一方银霜，沈孑握剑站在门口怒视屋中众人。
“你这是干什么！”沈霆傲怒喝。
沈孑不予理会，径直走到顾嫣然身前：“我不同意！”
墨黑的眸子凝定眼前俏丽佳人，固执的坚定让人不忍拂逆，他的目光如同如同细碎的沙砾，一颗颗，被风揉进心里，密密麻麻的疼，疼得她想要立马转身逃开，疼得她越发理智，以一种事不关己的冷淡轻道：“不需要你同意。”
玄黑剑身似乎因为主人的愤怒不停抖动，就要冲出剑鞘。沈孑仇视沈霆傲咆哮：“你到底要多少人为这荒唐可笑的秘密牺牲才甘心？！”沈霆傲深吸了一口气，压制怒气隐忍不发。“呵，无言以对？”沈孑冷笑起来，“自己妻子的性命尚且顾不得，更何况只是已故兄弟的女儿！”
“啪！”
“逆子！”沈霆傲挥掌重重落在沈孑脸上。沈孑被这一掌掴倒在地，满嘴咸腥，他吐出一口血水，拭去嘴角血迹，站起身，若无其事的看着自己暴怒的父亲，忽而恣意大笑起来：“沈大门主，谨遵祖宗遗训，不敢有违，不徇私情，大义凌然。哈哈哈……”
沈霆傲大怒，五指并掌，运劲拍向沈孑，旁人欲上前阻拦却哪里拦得住，掌力尽数落在沈孑胸口，将他震出门外。众人大惊失色，欲上前搀扶，却被沈霆傲喝止：“谁敢扶他！这样的儿子不要也罢！”说完拂袖离去。方振夷从怀中瓷瓶中倾出一粒褐色丹丸递给顾嫣然，摇头离去。昏暗中的男子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却始终没有开口，他看着顾嫣然扶起沈孑只道：“好好照顾他。”最终他只留下这句话便消失在漆黑的通道中。
顾嫣然点头目送男子离开，扶着沈孑朝他住所走去。
“你不该这么指责二叔的。”
沈孑停住脚步，静静的看着眼前柔美的女子，欲言又止。胸口的闷疼提醒着他方才的一切都是真实，他阻止不了她的决定，她即将成为别人的妻子。嘴角的笑满是苦涩，伸手捋直缠进她发丝的簪坠，转身离开，消失在夜幕中。
真的疼，疼得他想哭。
月色朦胧，水绿身影似是蒙了一层水雾俏立月下。手中丝帕被撕扯出一条条裂缝，纠缠的丝线被拉断，长长短短的线头在风中凌乱。顾嫣然立在原处，静静凝望眼前的空寂，她曾经在这里交给了他自己几乎用生命换回的玄铁，铸造了世间唯一一把墨玉。他曾经在这里，教她识别满天星辰，织就她此生的星光璀璨。过去的点点滴滴，随着他的一个转身，悉数消融在微凉的空气里。那些历历在目的欢声笑语如同古旧的帛片，风一吹，便化为灰烬。记忆已经不复存在的痕迹，我也该抹去那些曾经的点滴了。顾嫣然如是告诉自己，伸手抱住自己，仰面，隐去眼角泪水。
初秋的微凉，其实蚀人心骨。
温暖的屋内，烛光明灭不定，沈霆傲负手立在案边，静静凝视墙上画中女子。画中女子手持画扇，一手牵一稚子立于一株木槿旁。身姿婀娜，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二叔。”顾嫣然不知何时走到沈霆傲身后，淡淡道，“沈孑走了。”
沈霆傲恍若未闻，良久才悠悠叹了口气，缓缓道：“也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