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波渺渺,雁行如缀。带着些许寒意的秋风拂过,湖边成片的芦苇齐齐俯首,沙沙作响。芦苇丛中,隐约可见一条由木板搭建的小路,有些破损,分明是一个废弃多年的渡口。当然,规模很小。一名身着华服的白衣少年正悠悠哉哉的躺在上面,枕手翘脚,嘴里叼着一根细长芦苇,芦苇穗和架在右腿膝盖上的左脚有节奏的摆动着,时而传来声声细微的曲调。
日头西沉,一阵寒风吹过,少年冷不丁打了一个寒颤,睁开眼,竟已是满目霞光。一轮艳红的夕阳挂在这片无边水域的彼岸,将湖水都染上了一片火一般的红。
少年右手撑地,右腿一蹬,两腿在空中划出两道半圆,身子在空中留下一道优美的弧线,人已立在一丈开外,拍去身上的泥沙,缓缓抬头,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两篇桃红的薄唇勾出一抹浅浅的微笑,三分乖巧,三分邪气,火红的霞光印上白皙如凝脂的面庞更添三分妖娆,额前碎发随风飘动,霞光落满星子般的双眸,两道细细的浓眉也泛起柔柔的涟漪,分明一个桃李年华的少女,一身男子装扮,徒增一份俊美。
顺安县。
亥时已过,夜已深。整座城池笼罩在一片静谧之中。一轮圆月独挂夜空,皎洁的月光黯淡了所有星辰,更显寂静。打更人提着灯笼敲着锣穿梭在大街小巷,吟唱着“天干物燥,小心火烛”消失在街角。
一抹黑影“嗖”的一下翻身跃入一座大院中,稳稳落在一处假山后面。黑带简单将头发束起,黑色皮革面罩之上清亮的大眼泛着狡黠的亮光,辩不清容貌亦不知年龄。黑影贴着墙避开巡经的家丁再次隐入暗中,一路走走停停,躲躲藏藏,终于停在一座有些破旧,与这座庭院极不相衬的阁楼前。
忽然传来一串脚步声,黑衣人屏气细听,来人有五个,不可能瞬间点倒,情急之中跃上屋梁,隐在楼阁檐角之中,看着脚下巡逻的家丁走远才落地。
“藏书阁。”黑衣人不禁冷笑。这马福大字不识几个,笨的跟头驴似的,还有这么大一间藏书阁,蒙谁呢。还这么破破烂烂,按着这狗屁县丞马福的性子,真要卖弄学问,定也把藏书阁修的跟皇宫大院似的,非让天下人都知道不可。想着,黑衣人从一旁的窗户潜入阁中。阁内格局果然与其外表极不相衬,败絮其外,金玉其中!黑衣人得意洋洋的感叹自己的睿智,伸手抚上梁柱,又摸又敲,口中啧啧称叹,全是楠木啊!这整一个藏书阁所用木材全都是楠木啊!黑衣人叹着气绕过一张镂空雕花紫檀木贵妃椅,站在扇形排列的紫檀书架前无语凝咽。恩,玉器,瓷器,字画,奇石,金银器皿,珠宝首饰……该有的全都有了,黑衣人看着满目奇珍,墨玉般的双眸充满笑意,果然对得起我这半个月的窥间伺隙,等等!左边这两架是……书?成套的……书?黑衣人大惑不解,随手拿出一套《诗经》,随手一翻,哦,都是银票。
黑衣人低声咒骂着马福,眼中却透露出难以掩饰的激动,如果不是面罩罩着,估计可以看见他的嘴巴已经咧到耳根了,既然都是民脂民膏,那就让我取之于民用之于民了!想着从怀中取出一块方布,利索的将所有银票堆在布中,打开所有首饰盒挑了些精美首饰包好系在背上。随即,从怀中取出一捆银色丝线,分系在每个书架顶层,心说第一次就干这么大一票,等见了老头子得好好寒碜寒碜他,让他不教我功夫!
收拾完毕,黑衣人抹去额角的汗水,志得意满的看着自己的收获和这些被自己翻得一团乱的收藏一阵心花怒放,正欲离开,瞟见墙角一个小锦盒,盒子的细缝中透出丝丝微弱的亮光。
咦?
黑衣人拾起锦盒,缓缓打开。一颗拳头大小的夜明珠散发着幽幽蓝光,霎时间照亮了整个藏书阁。
黑衣人蹙起眉头及其无可奈何的啧了一声,人算不如天算,临了了节外生枝!骂骂咧咧的收好意外之财,躲在房间的死角静待来人。
此时,藏书阁外已热闹非凡。
“来人呐!藏书阁有人!快来人呐!”
“有人潜入了藏书阁,快去禀告老爷!”
“是!”
随即,满院都响起了罗鸣,藏书阁已然被火光包围。
黑衣人心下一沉,攥着衣角的双手不自觉的紧了紧,藏书阁外此时已被火光照的通透,一扇扇纸窗上倒映密密麻麻的黑影。黑衣人咽了口口水贴在门边,拭去手心的冷汗心说:好大的阵仗!
不一会儿,外面的人布置妥当之后,门开了。躲在暗处的黑衣人看准时机移动身形,使一招风过无痕,便轻易绕过两名举着火把进来的家丁,正自得意,却看到迎面飞来一把弯刀,寒光森森,再往前脑袋定然被劈为两半,无奈之下,黑衣人只好退回藏书阁。弯刀打了一个转回到了一个身着布衫的男子手中,火光映在他脸上,忽明忽暗辨不清面目。
黑衣人沉住气,冷冷打量着这个老男人。四目相对,老者似乎对这个不速之客很有兴趣,一双浑浊老眼闪着令人反胃的精光,笑盈盈道:“小燕步。你是盗奇生的什么人?”黑衣人蹙眉不作答,脚下运劲,从腰中抽出软鞭向那男子扫去,布衣男子不慌不忙,纵身跃起躲过软鞭的扫势,长鞭收势不住将边上两名手举火把的家丁扫倒,顿时昏死过去。黑衣人扬鞭再起,朝布衣男子落脚点劈去,心想就算伤不了你打到几个碍事儿的家伙也赚。布衣男子似乎有心看戏,不还手也不救那些家丁,只一会,家丁便倒了一片,哀嚎声四起,其余家丁纷纷退后,给场中二人空出一鞭之地。
黑衣人握鞭在手,火光照耀下,额角已沁出汗水。布衣男子却依旧不缓不急,面带微笑道:“漠蟒鞭。哈哈哈哈,难道盗奇生已经死了么?让你这么一个小毛孩来继承衣钵?”黑衣人心下一凛,冒起层层冷汗,这人既知师父名讳,还如此熟悉自家功夫,一语道破,定然不简单,这下完蛋了……黑衣人心中哀嚎握紧手中长鞭,忍不住在心里把自己师父从头到脚骂了个遍。
黑衣人凝神注视着眼前的布衣男子,正琢磨着如何走为上计,忽闻远处传来一杀猪般撕心裂肺的吼声:“李先生,你可千万莫让这小贼跑了!我身家性命可全都在这藏书阁了啊啊啊啊!”那布衫老者转身对来人颔首一礼,眼里却满是不屑道:“县丞大人请放心,李诚定不会让您失望。”说罢,只见他袖口衣摆,一排银针朝黑衣人刺去。黑衣人大惊,急忙向后退去,翻身跃起,伏在满是瓷器的书架上,堪堪躲过这一击。
“嘟嘟嘟嘟!”一排银针整整齐齐的扎在书架上。脚下书架被黑衣人这一大力震得前后摇摆,架子上的瓷器也纷纷摇晃不止,他紧紧抓住架沿才稳住身形。真卑鄙!跟别人说话也不忘丢两根针给我!黑衣人嫌弃的看着站在阁楼前面露奸笑的老头子,被面罩蒙住的嘴做了一个呕吐的表情,心道笑的比我绣的鸳鸯还难看!
县丞大人被黑衣人这一举动吓得嗷嗷大叫,怒喝李诚:“李诚,你你你当心点儿!老子让你抓他,没让你砸我的宝贝!!”
李诚被当众如此怒喝,脸上阵红阵白,却又不敢反驳,只得将怒气全化成杀人目光全刺在黑衣人身上。黑衣人看得有趣,心中已有了计策。她收好软鞭,索性坐在书架上,晃着小腿,悠然自得起来。
李诚见黑衣人如此猖狂,怒从中来,冷哼道:“不知天高地厚的兔崽子!”黑衣人露出深表赞同的眼神,认真的点点头。李诚气不打一处来,便欲上前除之而后快,黑衣人立马伸出示意他停下,另一手操起身下书架上通体白釉的双颈瓷瓶悬于空中。
果然,杀猪的又来了。“啊呀呀!祖宗!别别!!”黑衣人得意的晃着小腿,笑得花枝烂颤,还不时向李诚抛去挑衅的眼神。李诚死死盯着黑衣人,想出手却又不敢轻举妄动。黑衣人看着他进退两难的神情,满意的笑笑,忽然间将手中白瓷抛向那群人身后,李诚虽已年过半百,身手却还矫健,几步起落,稳稳接住了瓷盘。马福长长地舒了口气,正欲开口活捉黑衣人,却被眼前景象吓得瘫软在地,直道:“祖宗呀……”
只见黑衣人一手举着从家丁手中夺来的火把,一手将一沓银票摊做扇子正扇得起劲。马福两只眼睛直勾勾的盯着黑衣人手中的银票来回转动,生怕它们在顷刻间化为灰烬。
李诚看着吓得跟狗一样的马福,越想越觉得丢人,自己一身本领竟跟着一只猪混日子!李诚怒视黑衣人,握紧弯刀,杀意暴涨,黑衣人向身后退去,将银票和火把更靠近了些,马夫见状连连摇手,制止了李诚。黑衣人退到窗边,一连踢出好几个瓷器,一时场面混乱不堪,几十个家丁冲去接住瓷器,黑衣人扔下火把,便破窗而去。李诚看着黑衣人逃走消失在墙头自己却一众家丁挡住去路,已然追之不及。
仿佛掐着脖子的手忽然消失了一般,马福长长吐了口气准备进藏书阁清点财物,骤然一声巨响,八个书架齐齐向黑衣人逃走的方向倒下,名贵玉器瓷器碎了一地,书籍倒向黑衣人丢下的火把瞬间被火舌吞没,化为灰烬,顷刻间,整座藏书阁都被大火吞噬。只留下墙头八条随风飞扬的银线,在火光照射下,闪着丝丝红光。
黑衣人逃出县丞府邸,施展小燕步,翻出城墙,一路未停,直至湖边树林才停下脚步。一路狂奔,额角的的发丝已被汗水浸湿,脸颊上透着两抹娇艳的红晕,夜行衣被汗水浸透贴在身上很是不舒服。月影西斜,清冷的月光已淡去,东方天空也渐渐露出鱼肚白。黑衣人纵身跃上一个三人合抱的大树,靠着树干坐下,扯下面罩,大口大口的喘息,竟然就是湖边的男装少女。
少女坐在粗壮的树枝上,将满是金银财宝的包袱挂在一边按摩小腿,一边琢磨那个灰衣老者,把师父给他讲过的所有男女老少在脑子里都过了一遍还是不得要领,最后也只能摇摇头放弃了,也只能回去问问师傅才知道了。
天色渐明,林间起了薄雾。少女挑起沉甸甸的包袱,喜滋滋的清点昨晚的收获有些得意忘形。少女收拾清点完毕,背起包袱跳下树枝朝山上走去,远远瞥见前方树下的一团黑影。
少女环顾四周,这种时辰,这种地方,是不可能有半点人烟的,那……这个人躺在这里是……这荒山野岭的,绝非善类,还是不节外生枝了。少女默默在心里敲定注意,绝对不管闲事。刚刚做完贼立马变身菩萨心肠老好人,这转变忒快忒大了些,容她缓缓再说。少女轻咳了一声,那伏在地上的人并未有任何反应,她便极其极其自然的假装没有任何不妥之处,继续向山上走去。才没走几步,就见一个圆滚滚的脑袋大小的东西从那人怀里滚出来。少女大惊,背上冒起一层冷汗,这是人头还是人头啊……少女浑身一哆嗦,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悄悄欺身过去,不禁汗颜。
酒坛子……
随即便听到声声含糊不清的混话
“拿酒来……”
“小二,拿酒来……”
“咳……咳咳,接着喝……”
“喝你的头!”少女嫌弃的看了看地上的醉汉狠狠踹了他一脚转身离开。却听身后传来阵阵呻吟,满是痛苦。地上的人手捂着腹部,蜷缩成一团,浑身抽搐。
少女立时噤了声,一面懊恼该如何是好,一面责骂自己冲动糊涂。少女皱起眉头蹲下身子,浓郁的酒臭扑鼻而来,差点没把她熏晕过去。她一手捂住鼻子,用衣袖包裹的食指戳戳醉汉的臂膀却没有任何回应。她小心翼翼的捋开挡住醉汉相貌的头发,不禁骇然。这真是一张……很脏的脸,污秽不堪。少女更是嫌恶,你是醉了几次,吐了几次,又在地上滚了几个圈才把自己弄成这样……身旁不远处静静横躺着一把脏得跟木棍似的长剑,少女冷冷打量一眼,真脏。
那醉汉抽搐的越来越厉害,呼吸也急促起来。少女有些措手不及,慌忙间便逃开了。
连夜奔走,她实在是没有心力再去拯救一个来历不明的醉汉,何况她对自己的评价从来就不是救死扶伤的好人,她拿手的是让人头疼不已而不是对她感恩戴德。忽然就想起了师父,闷闷的,第一次作案大获成功的喜悦被一扫而空。想着小时候,师父总是特不要脸的说:“道者,雅盗也!”还总问自己道家的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该怎么解释?“那便是偷一次便是入了道,偷一次便会有第二次,有了第二次才会有第三次,然而,跟你师父我这样级别的道,自然偷三次就足够拥有天下任何事物了。此所谓:三生万物!”少女苦笑,明明就是偷盗之事,非说的神神叨叨的。此前因为想学雁步和御空术与师傅大闹了一番,一气之下离家出走至今已一月有余。
也不知师傅如何了,会不会很担心自己呢……
少女烦躁的揪着头发,恍惚间,已经回到了自己的小屋。这是一个不大的小院,处在一个山谷中,院内有三间折角排列的吊脚木屋,两间朝南,一间朝西。院落四周斜插一圈简易的竹篱,西边有一片小菜地,种了些许常见的蔬菜。不过都是这院落主人种的,一月前,少女花重金将它买下。
少女径直走进靠右的朝南小屋,屋内摆设很简单,一张木床,一个木柜,一套桌椅,一扇木质屏风和一只红漆大木浴桶再无其他。
少女换回日前的男装,独坐窗前,睡意全无。天空阴霾着,幕霭沉沉,浓云滚滚,秋风飒飒,从耳旁呼啸而过,吹得木窗吱呀乱响。山雨欲来风满楼。远处灰暗天际隐隐传来阵阵轰鸣,一夜无眠的疲惫,孤身一人的失落悄然爬上眉头。风止了,万物静默,然后蒙上一层薄薄的水雾,细密的雨丝带着冰凉的邪气沁入肌肤,化作点点愁绪填满心间。
心情低落且烦闷,许是因为这风雨,许是因为想起了师傅,许是因为自己见死不救。
少女望着窗外灰蒙蒙的一片怔怔出神,愁眉紧锁。
怎么可以见死不救呢?
良久,那少女一手握着一把泥泞不堪的长剑,拖着醉汉顶着凉意侵骨的密雨回到小屋。那醉汉早已不醒人事。她将醉汉扶上床,烧水,为他擦去脸上的污垢泥泞。她有些惊讶,这又脏又臭的醉汉竟有一张不难看的脸。浓黑的眉毛微微上翘,高挺的鼻梁显得英气不凡,薄薄而抿紧的双唇略显苍白。少女蹙眉看着他,忍不住伸出手去抚平他紧锁的眉头,触手滚烫。
少女皱起眉头,忽然就有些后悔,早知如此麻烦,还不如就让他横死山林。她有些嫌弃的看着床上昏睡的陌生男人努力平复心中的怨念,坐在床边不知如何是好,“后悔莫及”四个大字缓缓从脑海飘过。
良久少女默默叹了口气,看看窗外的雨,看看床上的他,起身坐在床沿,伸手解开他的衣襟。无论如何,总要把这身湿衣服褪掉。男子宽阔坚实的胸膛渐渐展露在眼前,有节奏的起伏。少女深呼吸,稳住自己有些颤抖的双手,脸颊浮起两抹羞涩的红晕。
她从怀中抽出一方绣着红绿花纹的丝帕,擦拭男子的身体上的雨水和泥渍才发现他身上那些或大或小的污点根本就不是泥渍,而是伤口。有些是利器所伤,但是伤口都不深,但已经溃烂,伤口凝结着紫黑色的血液,有些则是钝器所伤的淤青,胸口有一大片淤血,隐隐能看出是一只手掌的轮廓。少女顿时咋舌,她看看墙角那把泥泞不堪的剑,睥睨着床上双目紧闭的陌生男子,冷笑道:“看来也不过如此,绣花枕头。”
说着将手中丝帕丢在一旁,伸手去解男子的裤子。然后……
呵呵,裤子……
少女抽着嘴角:“饶了我吧。”
少女双手抱头,无语望天看了一眼床上的他,关上门,冲进雨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