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个阴暗逼仄的地窖。微弱的光线从头顶上一扇极小的天窗斜斜地射下来,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霉烂的气味。一只肥硕的老鼠大摇大摆地踱到卫若子面前,眨巴着晶亮的小眼睛,好奇地打量了一番这位新住进来的房客。
卫若子也眨巴眨巴眼睛,豪不示弱地与它四目相对,互视良久。
大老鼠似乎觉得这位新房客比自己想像当中要彪悍一些,自己淡定从容的气势居然完全压不倒对方,不由有些气馁。它无力地摇了摇尾巴,灰溜溜地溜回墙角,在一堆杂草中哧溜了几下,不见了踪影。
视线从失踪的老鼠身上抽离回来,卫若子蓦地萎靡了下来。她贴着墙根瘫靠着,艰难地吞了吞口水,虚弱得连眼睛也不想再多眨一下。在这个鬼地方醒来后,头顶上唯一的一张小门就一直没被打开过。自己像是被人遗忘了一般,被丢在这个屠宰场般阴森腐臭的鬼地方不闻不问已经很长一段时间了。昏暗的地窖里辨不清昼夜交替,但卫若子仅凭着自己被饿得四肢酸软,两眼发花,头昏脑胀的劲儿就知道:自己被关的日子,一定不短。
卫若子现在饿得连吐槽腹诽的劲儿都没有了。
正昏昏沉沉间,头顶地窖门的锁链突然哗啦作响起来。过得片刻,一个墨色人影顺着梯子爬了下来,来到卫若子身前站定。微弱的灯光打在卫若子脸上,一个女子的声音在她耳畔轻声低唤:“夫人,夫人。”
卫若子抬了抬眼皮,好不容易让目光透过灯火,将焦点在那女子脸上会聚成影:嘿,居然,又是熟人。
来人赫然是苏眉娘。
但卫若子此时已经虚弱得连吃惊的力气也没有了。她草草扫了一眼苏眉娘,又无精打彩地将眼皮耸拉了下去:苏眉娘?杜沛然那丫的相好?嗯,不对,错了,这位严格算起来,应该是莫安之那厮养在外面的小三。
苏眉娘俯身过来,从腰侧解下一个水囊,递到卫若子嘴边,柔声说道:“夫人想必是饿坏了罢?里面是我熬的参粥,夫人先慢慢喝几口,聚聚气力。”
一股渗着些许苦味的参香徒然间扑入鼻间,卫若子眼眸一亮,干枯的嘴唇不由自主地凑了过去,急狠狠地猛灌了几大口。
苏眉娘忙道:“慢些儿。夫人饿得太久,可不兴一下吃得太饱太急,当心撑坏了。”
苏眉娘这粥虽然熬得清稀,但混在粥中的人参却是上品老参,最具大补之功。只得这几口,卫若子原本苍白的脸色,便渐渐泛出一抹红晕,精神恢复了三分。
苏眉娘见她气色渐趋好转,柔声说道:“夫人可恢复了些气力?请夫人勉力支撑一下,趁着方公子此时在前厅宴客,咱们先逃离了此处要紧。”
卫若子点头,立马将刚喝下肚的参粥转化为体力动能,连滚带爬地从地上蹿了起来:好吧,只要能把她从这暗无天日的地方弄出去,打发口热汤饭给她吃,别说现在只是一个来意不明的前小三一脸讨好地跑过来要求榨取她的剩余生命力,相信此时人家就算叫她卖友求荣认贼做父杀人放火,她也一样可以胸怀胆荡大义凛然地各种没节操没下限。
两人费尽气力从地窖中爬了出去。地面上却是一片灯火通明,将卫若子刺得一阵眼盲。好不容易缓过神来,一看眼前阵势:嘿,这规格,怕赶得上国家元首接见外宾了吧?
只见方含轩此时,正领着手下齐刷刷排成两队站在地窖口,手举火把,服装统一,列队齐整,场面颇为状观。正恭候着她二位大驾。
苏眉娘一见面前那位当前玉立,一脸冷然笑意的俊逸公子,立时吓得花容失色,浑身颤抖不已,失声道:“方……方公子!”
方含轩却一如既往地温文尔雅着:“我原本以为,苏大家虽然对莫大公子一直心怀妄念,痴心不死。但于这位莫夫人,苏大家不是应该时时刻刻盼着她早点死了才好的么?苏大家上次好心上门,好意提醒,这份信任,在下可是一直感沛在心的。可是,我这次顺手帮苏大家将这颗眼中肉刺给除了,苏大家怎么又不领情了呢?”
苏眉娘“啪”地一声,跪倒在地,颤声道:“奴……奴家不敢。”
方含轩嘴角轻轻一挑,冷笑说道:“不敢?我倒确实是小看了你的胆子。苏大家怕是等这机会很久了罢?你是不是认为,今日莫安之既能逼上门来,我定然是穷于应对。而你若能趁这间隙,将这位莫夫人带离虎穴,将她送到莫安之眼前,他便必然会承了你这份情?他便能让你重新回到流晶河畔抱香楼里继续唱曲?他便会放过你让你重拾往日风光?”
方含轩摇头轻叹道:“只能说,你太不了解那位莫大公子了。”
苏眉娘千般小心,万般计算,结果却被这位方公子抓了个现行,早已被吓得芳心凌乱六神无主,到此时只知匍匐在地瑟瑟发抖,却是半句反驳的话也说不出来。
她去年因为痴念着想要留住莫安之的一丝余情,才会在偶然获知方家公子与卫四小姐之前的懵懂情事时,突发奇想,借方家将她请过府去唱曲时,刻意将莫安之自成亲以后,从未与卫四小姐欢好过的事实,巧妙地暗示给了方含轩。
当时的苏眉娘凭依着花灯节那日对那位卫家四小姐的印象,感觉这位夫人似乎与传说中诗书满腹四艺精绝形象出入甚大,似乎……少了些印象中理当应有的那种出尘脱俗的仙气,却多了三分深宅大院里世家闺秀们身上本不应具有的市侩之质……那女子甚至跟那些凶悍的愚蠢妇人们一般模样,居然还会巴巴地跑到流畔河那种烟花之地去暗寻自家官人……咳咳……这位莫夫人可真是敢,可真是一点儿也不顾念自己的身份体面啊……
所以其时的苏眉娘以为自己能理解莫安之的痛若,只是单纯地以为自己能理解莫大公子陷身于世俗艳羡目光截然两样的不堪现实中的痛苦。仅仅只是为了要报效丞相大人的养育之恩,莫公子能抗圣旨,拒公主,娶哑妻,做到如此地步,这如玉树芝兰般的男人,心中担负的,是怎样一份情义?
虽然,他每夜留在她那里,从未有过一句多话,除了饮酒,听曲,倦而入睡,从不多言。但苏眉娘以为,自己懂他。
也许,那日夜里莫公子携妻而去的绝情撒手,或许,可能,只是,只是因为悍妻上门的尴尬?苏眉娘曾经如此安慰自己。如果方公子对卫四小姐余情未了,再做纠缠的话,说不定,倒正好帮莫公子解脱了呢?苏眉娘曾经如此想。
可是她却实在没有想到,在那之后不久,居然会听到那位莫夫人猝然遇害的消息。街市之间,口耳相传:那位莫夫人因获悉莫大公子一年来夜夜流连于抱香楼,宿宿留居于某位闻名唱家香闺之内,从而引发炉火,继而负气离家,然而却于出走途中,路遇马贼,罹难虎口。
苏眉娘惊闻此讯,错愕之余,心中却又笼上了一丝疑云和不安。只是还不待她细细思索这不对之处在哪里,身边却在那时接二连三地出事了。
先是她立身唱曲的抱香楼突然被人以惨忍狠厉的手段莫名整垮,跟着她又迎来了那段她这一生中从未曾想到会遇到过的艰难日子。苏眉娘实未曾想到,以她在这个行业里的江湖地位,以她京都一代唱家的位份,以她曾经以往等闲权贵难求一见的矜持,居然……居然整个流晶河畔,整个京都城里所有兜香卖翠的风流楼院,居然在抱香楼主易人散之时,再没有一家楼院敢收她留她!
若不是方公子后来暗中遣人将她收至府中,她苏眉娘其时其境,在京中竟是几无立足之处。而经过漫长的忐忑等待猜疑恐惧之后再见那位方公子时,她却被其告知:将她苏眉娘逼到这种走投无路之境的幕后推手,不是别人,恰恰正是她心心念念的那位,莫大公子。
莫公子误会她了,一定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