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公子错怪奴家了。”苏眉娘跪在地上,抬首仰视着方含轩,眉眼中含着丝丝缕缕的柔媚,泪光莹莹:“奴家……奴家今日此举虽然唐突,但奴家此心,却……全是为公子着想。”
有下人移了软榻过来,方含轩舒舒服服地窝在一片温软之中,眼角眉梢间全是富家贵公子的缱懒作派。听了苏眉娘的辩诉,他只温温柔柔地笑了笑,道:“哦?难道是我想差了?原来苏大家却是在帮我?”
苏眉娘见他眼中冷意转缓,也不知这位外表温柔实则手段狠厉的公子,心中是何想法。看他模样,倒像是愿意给自己辩解的机会,那是不是说,自己还有挽回的机会?不管如何,现在唯有巧言瞒骗过去,自己和这位莫夫人,才有活路。
她深知此时自已言语应对已出不得半分差错,当下媚眼如丝,眸中顾盼流转,将一片妩媚拢在眉目之间,娇柔说道:“奴家那日在府台大人的谢宴之上,骤然见到莫夫人死而复生,转眼竟化身成了南国公子的贴身书僮,很是吓了一大跳。”
“初时还道这世间竟然还有相貌相肖得如此一般无二的人,后来却见公子动用手段,叫人暗中将她拿下,禁于地窖。奴家才知这女子却原来也是个哑巴,才知她原来当真便是那位死去多时的莫夫人。”
“莫安之那日见着骤然复生的夫人,却将她当成全然不识的路人一般,半分声色也不动。奴家觉得,此间必有蹊跷。奴家虽为贱质女流,但于丝竹之间也能时闻朝事。如今朝中卫丞相坐大,莫安之虽称病不朝,在皇上眼中却正是当红当势之时。奴家浅识,总觉着太傅大人正当虎落蛰隐之时,公子在此时去得罪莫安之,似乎有些不妥。”
苏眉娘一边小意观察着方含轩脸上颜色,一边将声音放得更加轻柔妩媚如风抚面:“奴家看莫安之今日上门的咄咄之势,怕是对公子疑窦已生。奴家想,不管莫安之如何看待奴家,但明面上,奴家与他好歹还是有些私情在的。若奴家能于此时出面救莫夫人于危难之中,示恩于丞相大人,并倚此事于卫丞相和莫安之处替公子替方家巧言周旋,如此,也好过公子与相府正面对上。”
小心地抬眼看了看方含轩,见他脸上温润如旧,实在辨不出喜怒。苏眉娘双膝轻移两步,匍趴在方含轩脚下,继续说道:“奴家小小女子,见识粗浅。如公子所言,之前一直陷于痴情妄念之中不能自拔。公子误会奴家对那莫安之仍余旧情,当是自然。奴家想着公子既然对奴家已有成见,此番盘算若是说与公子,公子定然疑心于我。不若待事定局成,奴家若是在丞相府中建言有功,到时公子自然便能理解奴家一片忠诚相报之心。”
方含轩双眼微阖,似睡非睡,随意搁放在软榻一侧的红木扶手之上的手指,在有一搭没一搭地轻轻叩击着。
苏眉娘心中微颤,强撑着一丝希望继续努力。她声音更柔更软,脸上眩然欲泣,眼中泪珠滚滚欲滴:“眉娘前事糊涂,倚着莫公子青眼相待,不免便对那丞相府公子的门庭出身起了些非分之想。但既已想明此是非份,眉娘又怎敢继续妄念不改?抱香楼被迫结业,众姐妹黯然四散,眉娘投靠无门举目皆讽,历此种种,冷暖自知。眉娘还有甚么想不明白的?眉娘与那莫安之旧情早逝,新恨陡生,而于走投无路卖身无门之际,却得公子施手收留。眉娘再如何绝情忘义,也不敢忘公子雪中送炭之恩。”
“公子于眉娘危难之中的援手之恩,眉娘无时不敢或忘。不管公子信与不信,眉娘今日唐突……之举,实……实为报恩。”说罢,苏眉娘又深深将头低了下去,重重磕了个头,身子伏在地上便不再起来。只见她香肩轻耸,嘤嘤的啜泣之声断断续续地传了出来,凄凄切切,闻之令人好不心疼怜惜。
场中一片寂然。半晌,方含轩轻叹说道:“原来……确是在下多心了。”他弯下腰,将苏眉娘轻轻搀起,温声说道:“在下无端相疑,让眉娘受委屈了。”
苏眉娘却是一愣。她实没想到,自己一番长篇辩诉,这位爷居然一句不疑,全然信了。心中又觉惴惴不妥,一时却又说不上哪里不妥。此时只觉全身无力,怔怔然由得这位温文清雅的公子一手将自己从地上托了起来。
方含轩的身子在软榻中侧了侧,示意苏眉娘附耳过来。苏眉娘忙将身子凑上前去,就听他在自己耳畔轻声说道:“眉娘方才所言,大有道理。之前是我一时意气,确是失策了。不过还好,我方才细细想了想,其实现在依着眉娘方才之言行事,似乎也不晚。”
苏眉娘身子一颤,道:“眉娘惶恐。”
方含轩哈哈一笑,伸手在她香肩上轻轻拍了拍,道:“不用惶恐,我信你。”
苏眉娘静了静心神,努力让自己语气平静自然,柔声问道:“奴家斗胆,能问一问公子么?”
方含轩又将身子窝回软榻深处,懒声应道:“问罢。”
苏眉娘心中斟酌着词句,轻声问道:“奴家一直以为,公子与那卫家四小姐,曾经何等地情深相悦,奴家只是不解,公子费尽心力将莫夫人擒到此处,却为何又……将她扔在地窖,不闻不问?”
方含轩“哦”了一声,淡声道:“将她活活饿死在此间,岂不是最省事的处理方式?”
一直致力于将自己静默成一副静物画装饰背景的卫若子,终于被这句轻描淡写的话给震住了:擦!活活饿死?这得多大的仇啊?
苏眉娘似乎听到她的心声,当下就失声帮她质问了出来。只听她掩口惊呼道:“饿死?公……公子怎的……如此恨她?”她原还以为方含轩施尽手段将这位莫夫人擒来此处,会另有深意。却是绝想不到,这人竟然便真就如他做的那般打算,他竟是真的要将这位娇滴滴的莫夫人,扔在那腐臭不堪的地窖之中,再也不管,生生饿死。
“你是问我,为何如此恨她?”方含轩嘴角轻轻挑起,挑出一丝冷冽笑意。他转了转眼珠,终于第一次将目光转到了一直萎靡瘫坐在地上的卫若子脸上,“为何如此恨她?很简单,因为她不是卫若子。”
话说至此,他突然“嚯”地一声,从榻中猛然站了起来,眼睛狠狠盯着卫若子,慢慢地,一步一步地走到卫若子面前,面对着她缓缓蹲下。他看着卫若子那张无比熟悉的,出尘脱俗的,美丽得让人心疼的脸,咬着牙一字一字地说道:“因为,真的那个若儿,早就死了。因为,莫安之那厮曾亲口对我说过,真的若儿,早就死了!”
他看着她,盯着她,眸中流波暗动,内容复杂。那目光如刀似电,打在卫若子脸上宛若实质;那目光时而柔软温腻,时而冷厉如霜,时而惘然若失,时而恨意凛冽,时而缠绵悱恻,时而狠戾阴鹫;那目光直盯得卫若子心中一阵阵发毛,周身寒毛倒竖,只觉得四下里阴风惨惨。
沐浴在这种变幻莫测的危险目光下,卫若子明显能够感觉得到身体一点一点僵化成石头的过程。她提着心,吊着胆,迎着他诡异莫测的眼神,一动也不敢动。不知道过了多久,方含轩终于将眸中各种澎湃的情感变幻拢入一片渗人的平静之中。他慢慢伸出手,曲着食指,轻轻抬起卫若子的下巴,柔声说道:“这张脸可真像她。莫安之究竟花了多少心血,才将这张脸弄得这般像她?”
他眼光温柔如水,细细将卫若子的五官自上而下地复复打量了几遍,好像扫描头上那盏机械冰冷没有半点感情的探头。似乎是想用这目光,将这精绝出尘的五官,扫描进眼内,刻进心里,永不再忘。末了,方含轩轻轻地叹了口气,无比温柔的声音听着宛若三月暖风般和睦,但那话意听在卫若子耳中却如万年寒冰般阴森渗骨:“可是,你终究不是她啊。你不是她,怎么配这张脸?”“你不是她,不配有这张脸。”
方含轩清润地笑了笑,眼中却没有一丝情感。他笑着松开卫若子的下巴,慢慢站起了身,然后轻轻淡淡又说了一句:“先将这张脸给我毁了,然后再给莫安之送回去罢。”
“啊?!”苏眉娘与卫若子一齐惊呼出声。不待苏眉娘开口,卫若子抢先将手高高举了起来,如同小学课堂上知道答案迫不及待的踊跃小朋友一般。她将右手高高举起,期盼的目光殷殷切切地打在方含轩脸上,一副生怕老师关注不到的踊跃模样。
方含轩皱了皱眉。虽然没有经历过天朝义务教育的小学课堂,但他倒是第一时间到位地解读出了卫若子殷切目光里的意图:“你有话要说?”
卫若子忙忙地点头不迭,脸上很丰满很立体地阐述着“不听你会后悔”的急切表情,十分努力地试图勾引眼前这个看着平静,实则早已情绪失控的男人。
方含轩轻笑,重新蹲在卫若子面前,将手掌摊开,递到她手边,温柔说道:“写罢。”
卫若子抖着手,战战兢兢地在他掌中写了一个“乾”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