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沛然的目光逼视着师弟,不肯放过:“渝洲那一夜,你突然下令,一夜之间连剿方家在渝洲城三十二处暗桩。同时急令江南各处商号断了方家银根,并将潜在方家各处产业当中的得力掌柜,尽数调离。打了方家一个措手不及,累其积蕴尽出也不及应变,终溃于一役。”
“方家那位老太爷,至死也没想明白,自己究竟是在何时何地惹上的麻烦;想破脑袋也没能想清楚,他方家得罪的,究竟是哪一路神仙。我想不仅仅只是方家老太爷,恐怕这整个天下,没有谁会想得明白,你五爷突然发疯,居然只是为了很单纯的一个目的——将方家赶尽杀绝,翻身无望。”
“我也没想明白,你这般举动的目的何在。”
“你在江南经营数年,借南国通商之便,筑下根基;又假卫新元丞相之手,资援三军,拉拢军方;再藉此将皇帝的注意和疑心转嫁到卫新元头上。你花费数载心血辛苦布好的局面,将将才初显雏态,你却在此种时候突出昏招,骤然发难,将苦心落下的暗子,一夕之间傾其而出,却是何故?”
“这些年方家垄海路,贩盐茶,与江南路各系官员私瓜利益,权银纠葛,拢聚了整个江南大半的财富,近年恃着与太子亲近,胆子更是愈发地大了,借南商之名,私通芜羌,甚至连兵铁战马也敢走私。”
“你明明知道,皇帝收了方家,将江南一路重新洗牌是迟早之事,界时你只需伺机借势,所有藏在底下的暗着皆可正大光明地摆到明路来为你所用。可你这一发难,莫说那些影子们又得在黑暗中多潜上几年,便只是皇帝那里,要想让他对你一丝疑窦也不生,怕是很难。”
“林静书说你下了一招臭棋,却是一点也没说错。我一直没想通你这招臭棋是因何而来,现在却是明白了。”
……
……
“你携小兔兔彻夜未归,是第一夜。”
“我将小兔兔身中生死符的事告知于你,是第二日。”
“那天夜里,你便发了疯。“
……
“原来这世上果真有人,可以令你疯狂如斯。”
……
……
……
莫安之垂着眼皮,淡淡说道:“我以为师兄心在江湖,情寄四海,眼中只有云卷花落,素来看不上这些权谋机变。却原来,这天下局势,一直在师兄胸壑之中。”
杜沛然看着莫安之,认真说道:“你是我师弟。莫要忘了,我曾代你死过一次。”
莫安之终于有了些动容,默了片刻,欠身说道:“师兄有心。”
杜沛然看着师弟眉宇间那抹难融的冰色,有些怒了,鼻中冷哼了一声,没好气地说道:“我可不是在这里找你要感激。将军府我能代你,渝洲城我能代你,难不成在小兔兔面前,也要叫我来代你不成?”
他这话原本习惯性带了几分调侃,不想却触动了莫安之心中隐痛。杜沛然只觉师弟身上突地暴起一股寒意,一涨即消,不觉一惊,讶然道:“我又说错话了?”
莫安之寒着脸,沉声说道:“请师兄自重。”
杜沛然摸着鼻子,更是莫名:“我哪里不自重了?”
莫安之一张脸青了又白,白了又青,默了许久,终于决定不再在这件事上与师兄继续纠结。他别开头,看着床上沉睡不醒的卫若子,轻声说道:“动手医诊那日,陈七只让留她一人独自在场,我……不大放心。”
杜沛然皱眉说道:“不放心也无法,咱们求陈七的,不仅仅只是帮小兔兔医复容颜,咱们要解的,是生死符之毒。”
莫安之微垂眼帘,咬牙说道:“他最好给我老实点。若敢在我眼皮底下动手脚,我定会叫他活死人变成真死人。”
杜沛然好笑地看着师弟,知道他既然不介意在自己面前放松心神,难得地露出了几分原本深藏在底下的真性情,想必他心中那丝莫名的芥蒂,也已不再挂怀。发觉这一点,杜沛然不免心下稍慰,笑着说道:“这里是京都丞相府,又不是溯川活死人墓。你是不是……太过紧张了一些?”
莫安之抿了抿唇角,终于还是开口说道:“我不能再让她出半分差池。”
杜沛然突然问:“孩子怎么办?”
莫安之猛地抬头,双眼泛红,死死地盯着杜沛然,恶声恶气地说道:“你若敢动那孩子,我让你下半辈子连媳妇都见不着。”
杜沛然摸了摸鼻子,决定不计较师弟此时的态度,温柔问道:“小兔兔那里怎么交待?”
莫安之想也没想,干脆回应道:“瞒住她。”
……
……
连着睡了两大觉,卫若子想不亢奋都不行。所以一醒转来,眼睛还没揉开,她便从床上蹦了下来,拨腿便想往外跑。
“你是又要去落梅轩么?”杜沛然拦住她:“小兔兔,我早已警告过你,陈七那人很危险,你以为我是同你说着玩儿的?”
卫若子无奈站住,脑子还有些迷糊:这人顶多只算个特邀的家庭医生吧?这成天长驻在女主人的卧室,算个什么事啊?
杜沛然继续说道:“昨日幸得是我赶得及时,不然真不知你会要被他吓成何等模样。是了,那陈七究竟是给你说了些甚么?将你惊成了那样。”
卫若子终于完全清醒了过来,昏睡之前陈七的话又重新在脑子里回响着。她心中急切难熬,直想飞奔去落梅轩,找那陈七好好絮叨絮叨。好在她此时总算脑中还留着一丝理智,虽然无比地兴奋迫切,却也知道杜沛然既然都守在自己床前了,自己之前惊喜过度的情形,显然吓坏了不少人。那陈七在这些人心中的形象似乎很是恶劣,如今被自己这么一搞,再要在手术之前去见陈七,怕是没有可能了。
看来只有等到手术那天,才能再与那陈七好好地交流交流了。
卫若子退回床上坐好,从枕下掏出纸笔,就着床沿写道:“我先前托你的事,怎样了?”
杜沛然低头瞧着纸上的内容,实没想到她初初醒来,便问起这事。他想了想,才开口说道:“你真想好了?”
卫若子翻了个白眼。
杜沛然便又想了想,叹了口气说道:“你若当真想神不知鬼不觉地去了那孩儿,眼下倒是个机会。”
卫若子偏了偏头,注意听着。
杜沛然沉吟着说道:“三日后,陈七只许你独自入屋医治。既如此,你在此之前喝下汤药,医治完了,出来时我再叫香琴贴身伺候着,自然不会教人发觉你身上的不妥。便是脉像上有些不对,也可推脱是这次治脸伤,那陈七为你调理用药太过猛烈的原故。反正你身子向来虚浮,脉息不定,想来我那师弟一时之间,也难以联想到这种事情上去。”
卫若子点了点头:就这么办了。
杜沛然却是凝目注视她良久,再度问道:“小兔兔,你当真想好了?这可是……你的孩子。”
卫若子抓着床沿的手,指节有些微微泛白。她努力稳住心神,咬着唇,不让颤抖蔓延到身外,落入那杜沛然眼中。也不敢让杜沛然看到自己眼内的情绪,只低着头,重重地点了一下。
杜沛然便重重地叹了口气。
心里憋得厉害,卫若子敲了敲床栏,把司砚招了进来。
司砚听了声响,幽灵一般地出现在门口:“小姐?”
卫若子便招了招手。司砚看了一眼杜沛然,然后小心地避开他,走近到床前待命。
卫若子拿笔写道:“这些时日,少爷一直在小院没出来?”
司砚又偷偷瞄了眼杜沛然,然后轻声回道:“少爷这几日常在小院,得空便听苏娘子唱曲。”
卫若子很满意,低了头又写:“嗯,叫膳房炖锅滋阴壮阳的汤药,给你家少爷送过去。你家少爷这几日劳累得厉害,叫他顾惜着点身子。”
这话刚一写完,便见司砚那娇小的身躯很是夸张地抖了抖,然后小姑娘涨红着脸,求救地看向杜沛然。
卫若子随着司砚的目光一起移向杜沛然,向他瞄了一眼,却是重重地挥了挥手,不许他开口说话,再接着又往纸上写道:“我倒忘了,你是大夫,当然是最懂养身之道的。要不,你来开个方子,叫司砚依着去弄?”
这话自然是写给杜沛然看的。
杜沛然很是尴尬地看着那字条,憋了半天,才道:“师弟于养身之道上的浸淫,我这师兄只能望其项背,呃,这个,自然无需我来多事。”
卫若子便又将头转向司砚小朋友,挥着手赶她快去送药。司砚身形不动,只苦着脸,再度可怜巴巴地看着杜沛然。
杜沛然干咳几声,冲着司砚摆手说道:“还不快去。”
显然是经过了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思砚小朋友终于以一付舍身取义的姿态退了出去。
将将走至门边,那里卫若子却又敲着床栏将她叫了回来,然后又补了张纸条递了过去:“顺便问一问少爷,他若是明晚抽得开身,看能否过来坐一下。”
司砚眼睛便是一亮,刚要伸手将那纸条接过来,那里卫若子却又将手缩了回去。小朋友的脸还没来得及雀跃起来,瞬间又垮塌了。
杜沛然脸上原挂着的那一丝玩味的笑,这时也有些塌。他看着卫若子,小心地问道:“小兔兔,你这是……”
卫若子摇了摇头,伏低了身子重又写道:“算了,还是我去请罢。药熬好了叫我。”
司砚小朋友终于放心地雀跃了。立时大松了口气,生怕小姐再改主意,连滚带爬地退了出去。
杜沛然便重又将那丝玩味挂回到了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