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含轩从卫若子手中接过字笺,拿在手中左右把玩着,一边斯条慢理地说道:“宽限些时日?你觉得,我等得及?”
卫若子不理他,低头又写:“时间、地点,我来安排。怎么杀,你来管。”
方含轩皱眉道:“你打算叫我等多久?”
卫若子苦“笔”婆心:“若非如此,实难杀他。”
方含轩冷哼道:“我可等不了。”
卫若子默了默,然后继续写:“我很奇怪。皇帝叫你帮他找寻乾坤镜,你明明知道乾坤镜就在莫安之手中,为何却不将这件事禀告给皇帝知道?皇帝若知道莫安之将此物隐匿不报,别抱居心,何愁不会治他个欺君之罪?”
方含轩眼中闪过一抺冷色,寒声道:“你怎知我没有禀告皇上?”顿了顿,然后又道:“难道莫安之头上的欺君之罪,还少了?”
卫若子心中微凛,却听他继续慢慢说道:“我方氏一族数百年基业,数代心血,却只能用他莫安之一条性命抵偿,你以为我甘心?你道我不想重振方家?你道我不想把莫安之先自云巅踢落,再将他踩至烂淤之中,极尽羞辱欺凌之后,再将他慢慢折侮至死,以泄我心头之恨?我无时无刻不想着有这一天。可惜,以我现在之能,之势,我做不到。虽然不甘心,但却也只能退求其次。“
他看着卫若子,丝毫不遮掩眼中的凛凛寒意:“皇上为了一块莫名其妙无稽之极的乾坤镜,可以任由得莫安之将我方氏一族连根铲尽,不置一词。他也可以为了那乾坤镜,重翻旧案,不惜挑动卫新元与莫安之之间的积仇旧恨,使其以子牋父……说起旧事,哼,便是当年的大将军王四皇子,骠骑将军公孙翼,哪个死得不是漏洞百出牵强万分?谁知道那背后,有没有这所谓乾坤镜的原故?”
“在皇上眼中,我方氏一族满门,即便是摆到场上去当一颗博弈的棋子,都不够份量,不具资格。不说皇上,但只看倚我甚重的太子殿下,”方含轩背手在后,一身合体的黛色骑装,衬得他身姿挺拔如松,公子如玉。他眼神悠远,看着射柳场上跑道里赛至白热的比试竞技,冷笑说道:“便是愚蠢迟钝如太子,如今眼见得莫安之跟卫新元之间已成水火,血海深仇不共戴天。身为丞相女婿的二皇子殿下,莫名便站到了莫安之一派的对面,太子现下立时想到的居然是:敌人的敌人,便是朋友。”
“所以你以为,太子与你家那位夫君,此时此刻坐在一处,密议交谈,是因为甚么?”方含轩眼波流转,嘴角含笑,凑近了卫若子温柔说道:“所以,明白了么?既是如此,我又何苦来哉?”
说话间,他一张俊美的面庞已贴在卫若子耳侧,鼻息间喷吐的热气拨动着她鬓角的发丝:“所以,皇上跟莫安之也好,太子跟二皇子也罢,他们玩他们的,与咱们之间,着实没有甚么关系。你我二人需要想的是:如何计议,如何动作,才能最痛快,最利索地,弄死你家相公。只有这个,才是你我应该用心去做的事情。”
这丫果然已经被逼疯了!卫若子心中感慨。感觉到两人此时似乎贴得太近,她下意识地退了退,拉开了自己与这男人之间的距离。卫若子举手横挡在两人之间,然后垫了叠笺纸在掌上,抬着手,很是辛苦别扭地写道:“方公子知不知道苏眉娘还剩多少时日?苏大家如今是个什么凄惨模样,方公子想必非常清楚吧?她如今就躺在我丞相府的院子里,每日在我眼皮底下痛苦呻吟。我日日看着,听着,你说我怕不怕?”
她抬眸瞥了方含轩一眼,重又低头写道:“方公子,我希望你明白:我比你更希望能早点杀了莫安之,早点解了生死符,早点从这摊烂事当中解脱出去。你放心,我比你所以为的,要怕死得多。”
她抽开面上那张已经写得密密麻麻的纸,在底下新纸上继续又写:“但你也必须得明白,莫安之不是一头猪,他不会乖乖地坐在猪圈里,嗷嗷叫着,等着你我去杀他。莫安之真正干的是什么行当,你应该比我更加清楚。说起搞阴谋,搞暗杀,他才是这一行里的祖宗头子!”
再一张新纸:“你若不想机关算尽,到头却死在他的刀下,那么咱们便需要更加周详地计划,更加严密的安排。咱们需要创造一个让他心神松懈的机会,争取能让咱们觑其空门,一击毙命。咱们要做到这些,便需要时间,需要耐心。”
不知是卫若子的苦“笔”婆心说动了他,还是她刚刚提及的,苏眉娘如今的凄惨现状提醒了他。方含轩对着那几张满满的蝇头小字,侧了侧头,略想了想,脸上的笑容里便明显多了一分畅快。只听他温和说道:“是了,自苏大家入了莫安之那方小院,她身上的生死符毒,自那日起便已被催发。如今过去这么久了,屈指算算,苏眉娘若是能熬到现在,连骨带肉,身上估计已没一处完好的了罢。哈哈,到头来,终究还是要化为一滩腐水了。哈哈哈,想来便是没死,那也快了!”
他难掩眼中癫狂得色,探手抚了抚卫若子脸上新近生成的娇嫩肌肤,嘿嘿怪笑道:“怎么?她如今的模样,吓着你了?”
虽然并不曾亲见,但卫若子从方含轩语声里的恶毒,切身地体会到了苏眉娘当下现在所承受着的折磨。她无法想象,却能感同身受。卫若子忍不住打了个机灵,眼中终于露出了心底积聚的怨愤。她猛地抬起头,正视着方含轩的眼睛,恨恨地盯了他半晌。然后突然咬了咬唇,又垂低了头。
卫若子低头在纸上写:“我真想不明白。莫安之明明知道你恨他入骨,为何就不干脆一点,直接将给你杀了?他固然是不将你那些小动作放在眼中,你所谓的杀心手段,在他眼中固然不值一提。但总归是烦人的。你想想,背后有你这样一双眼睛,时时刻刻盯着念着怨着恨着,处心积虑,跗骨如跙,他难道就没有一拍子下去,将你这苍蝇给灭了的冲动?”
方含轩脸色青了一青,一直挂在脸上的温柔笑意,一时显得有些破碎。显然卫若子笔下毫不遮挡的刻薄,将这丫刺得不轻。
“想知道莫安之为何不杀我么?”方含轩的阴沉怨毒只在面上浮了一浮,顷刻之间便平静了下去。他倾身凑到卫若子耳侧,低喃细语,语声和煦,温腻多情:“不怕说给你知晓。莫安之不杀我,是因为他喜欢你。知道么?他是因为太过喜欢你,所以才不敢杀我。”
卫若子身姿纹丝不动,面上表情平静如初。她耸了耸肩,张开嘴,用开合的唇形慢慢表示:“我会谢谢他。”
方含轩哈哈大笑。他看了看远处某个纵马而来的身影,眼中杀机一闪而过。只一瞬间,便又回复如之前温润如玉般的公子。他风姿翩翩行止优雅,无比温柔有礼地将卫若子搀扶着骑上了他身侧的雪白大马,行止间语气轻柔如春风抚柳:“莫安之不敢杀我,是因为我不仅可以随时催发你身上的生死符毒,更有一个,因为种在你身上的生死符,是用我体内鲜血为引生发而成,所以我若是死了,那么你身上的生死符便断根失续,不需催引,直接会失控毒发。”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没坐稳的缘故,卫若子的身子颤了一颤。方含轩仰头看着全身绷得僵直的卫若子,看着她那张惨白如纸的脸,似乎非常满意她此时的反应。他脸上淡笑如烟,朝端坐在马背上的卫若子招了招手,示意她俯下身来。
卫若子紧了紧手中的缰绳,强忍住心惊,好容易将自己骑坐在马背上的身形控制住不会往下掉,才敢俯低了身子,听话地侧耳到方含轩嘴边,听他还有些什么话说。
方含轩这次的话并不多,只有几个字:“不信么?我帮你试试如何?”
话音甫落,便见他随手从卫若子头上摘下一根发簪,然后往马屁股上狠狠刺了下去。
马嘴里发出一声惨厉的痛嘶,前蹄猛地一扬,然后踢落,再下一刻,便驼着卫若子,风驰电掣般往前疾冲而去。
雪白宽厚的马臀上,寸半长的碧玉簪子,已然没顶,只留一抺血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