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沛然拉着卫若子欲往暗道深处跑,卫若子脑子转了转,急声道:“送我上去,然后你自己走。”见杜沛然面色一沉,似有恼意,卫若子忙忙又道:“我将皇帝引下来帮他,他才能活得成。”
杜沛然暗忖,为避过皇帝耳目,这暗道他师徒本是按九宫八卦之术施了些阵法,不仅将出口绕得甚远,且暗道狭窄蜿长,里头九曲十八弯,虚实相映,错踪复杂,若是没人领着,单凭小兔兔一人,定是无法顺利走出。算算时辰,师父将三妹和孩子们送出暗道,再折返回来,再快也还得半个时辰,根本赶不及救应师弟。
杜沛然心知师弟此番定是凶多吉少,却不忍在小兔兔面前直言实情。他此时心念电闪,几番算计,却发觉此时若是依着小兔兔,反是最有可能帮师弟争得一线生机。
他不再迟疑,身形一滞,托着卫若子纵身上跃,向头顶道口送去,同时在她耳旁低声嘱咐道:“无论如何,不能让皇帝知道你来历。若不然,师弟之前为你做的一切,都将白费。”
卫若子只觉身子陡然腾空,再一瞬,脚下已踏到实地。
“……你只需记着:师弟是皇帝亲子,若非必要,皇帝不会轻易伤他性命。”这声音如丝缕般飘入她耳畔时,杜沛然人已重新遁入暗道底下。卫若子只来得及在脑子里骂一声“擦”,紧跟着眼前一黑,身子已滚出了白光,滚到了地面,直接滚到皇帝脚边上。
皇帝领着一众御林军,正面对着这道冲天白光若有所思,突见白光之中兀地滚出个人影,定晴一看,却是之前被莫安之紧抱着退入火海的卫若子。只见她此时发髻蓬乱,面色苍白,双目之中血线虬结,其神其态比起之前显得愈发癫狂。
皇帝不及反应,便被卫若子一把抱住了腿脚。卫若子死抱着皇帝大腿,玩命扯着他衣角,嘴里颠三倒四地一通乱叫:“坏人!有坏人!快救救相公……救……救救相公!坏人要杀相公!”
皇帝眼内厉光一闪,抬手一挥,数条身影飞身纵入白光之中。人影虽是闪得飞速,但卫若子仍辩出那些皆是影卫高手,心下稍宽。皇帝蹲下身子,看着仍是一脸惊惶无措的卫若子,柔声问道:“莫要怕。告诉朕,坏人是谁?发生了甚么事?杜沛然要杀你相公?”
卫若子眼神泱散,满脸张惶惊恐,神智若失:“杜……杜先生?杜先生不见了……通通不见了,杜先生不见了,孩子们不见了,白胡子老头儿也不见了……啊!救救相公……求求你,救救相公,有人要杀他,坏人要杀死相公……坏人……天上掉下来的坏人,他要杀相公,快,快,救救相公……”
皇帝见卫若子神色如癫似狂,明显是被突如其来的大惊变吓得失了神智。他面色一连数变,皱了皱眉,依然轻声细语地向卫若子问道:“天上掉下来的坏人?不是杜先生?白胡子老头儿是谁?”
卫若子又是点头又是摇头,语速又急又快,含混不清,仍只是狠命地扯着皇帝臂膀,语无伦次地乱叫:“不是,不是杜先生,不是白胡子老头……是,是的,是天上掉下的坏人。呜呜呜……相公叫我先走。我不要独个儿逃命。求求你,救救我家相公。我感谢你。我爹爹是相爷。我家很有钱的,我给你很多钱。求你,救救我家相公!求求你!”
皇帝对卫若子的心智失常乱七八糟似乎很有耐心,他任卫若子扯着自己一只手臂,另一只手却是伸向她后背缓缓轻拍着,安抚着。皇帝放低声音,温柔地慢慢说道:“莫要害怕。已经着人去救你家相公了。安心罢,你家相公定然不会有事。莫害怕,来,来告诉朕,刚刚究竟发生了甚么事?”
那句“你家相公定然不会有事”似乎很有效果,卫若子眼眸一抬,面色滞了滞,似乎比刚刚要清明了几分。她呆滞着眼神看着皇帝,木木回道:“我家相公不会有事?不会有事?你保证……”缓了这一缓,像是才发现面前的人居然是皇帝,卫若子猛地松开手,突地跳了起来,身子直往后退了稍许,重又趴跪在地上猛磕起头来。她不要命地将额头往地上砸着,砸得脑门一片血肉模糊,沾了无数的草灰枝屑,一边磕,一边哀声叫道:“皇上!皇上!求皇上救救我家相公!求皇上救救相公!”
皇帝抬手扶住她身子,止住她这种不要命的磕头行为,甚至还举手帮卫若子抹了抹脑门上的草屑。他面容和蔼,刻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亲切可信:“放心,朕答允你,你家相公不会有事。”顿了顿,才又问道,“刚刚是怎么回事?”
卫若子停了停,神情虽还有些恍惚,但比起先前似是又清醒了几分。她吸了吸鼻子,才哽咽道:“杜先生要从地洞里跑,相公……相公想去夺杜先生手中的铜镜,然后,然后白胡子老头冒了出来,相公打他们不过……然后,然后杜先生跟白胡子老头都不见了,然后,然后天上掉下个坏人……他,他把相公打死了……呜呜,相公把我推了上来,叫我逃命……哇……相公要死了……相公一定是死了……”讲得依然混乱,但到底还是能捊清过程。
为了哄过皇帝,卫若子本卖了十分的力气在演这场戏,到得这最后一句,无边的害怕突然就这么重重叠叠地袭上了心头,令她再也忍将不住,悲从中来,假戏中掺着真忧,索性悲声一放,大哭了起来。
白光却在此时倏然一收。
天地间刹时漆黑一片。
大火原是从傍晚时分烧至天黑,烧得方圆十里之内通明如昼。眼见着大火将寂,跟着又是白焰冲天,一时之间,场间却是无人想起照明一事。这一下突然一黑,数百人的驿道口上,却是鸦雀无声,无人反应。
地底兀地传来一声惨厉到了极至的悲鸣,然后又是一片寂然。
再然后是“呼呼”几声衣襟破空的声音。
黑暗中只听皇帝冷声喝令道:“掌灯。”语声甫落,身后御林军中依次燃起了一两排火把。卫若子眼前一亮,便见皇帝面前不知何时又跪着了几名黑衣人。莫安之双眼紧闭,面色如纸,嘴角还挂着几抺殷红血渍,恍若死人一般,被其中一名黑衣人托在手中。
卫若子整个人呆住了,眼睛直勾勾地看着那个“死人”,脑子里一片空白。
皇帝眉头一挑,沉声问道:“怎样?”
一名黑衣人回道:“莫大人被震伤了内腑,恐怕……”
卫若子身子晃了晃,十指紧扣在泥地上,努力不让自己倒下去。
皇帝往后一转,挥袖命道:“回宫。全力救治。若是让他死了,你们全陪着去罢。”
……
……
卫若子一直守在莫安之身边。从吴家村,一直进了皇宫。
臣子受了重伤,却被送往宫里医治,这本是件极奇怪的事。但皇帝既然不管这做法合不合体统,那便没人敢说这做法不合体统。
所以莫安之现在,正被一帮御医们寸步不离地守着,正玩儿着生死一线。卫若子则一直紧抓着莫安之冷冰的手,陪坐在一旁,任谁也拉不走。
莫安之受的是内伤,伤的是内腑,所以御医们束手无策。因为知道小莫大人本身是个内家功夫极高的练家子,所以几番商讨之后,得出的结论却是要先将小莫大人弄醒,促他聚气凝神,自己运真气自疗。
这医疗方案虽然有点坑爹,但卫若子却知道,若不能让神机子杜沛然来救人,那么放眼整个大周,唯一能救莫安之的,便只有他自己了。
但卫若子没想到,更坑爹的还在后头:偌大一帮太医,埋头议了大半个时辰,居然愣是找不出个法子将莫安之给弄醒来。然后原因居然是——喂不进去药!
“小莫大人意志刚强,晕迷前一刻仍强撑着用真气护住心脉,极力自保。但也因小莫大人自保意志太过强烈,所以非经他意志许可,拒不受药。常人晕迷,只要强行撬开齿关,便可灌入汤药,但小莫大人现今,莫说灌药,便是针灸也无结果……”胡子眉毛白了一头一脸的太医正,正哆嗦着向皇帝回禀着最后的坑爹结果。
皇帝还未及发火,一直安静坐在那望着莫安之死白脸色发呆的卫若子,突然静声说道:“药拿来,我来喂。”
那太医正瞥了卫若子一眼,很是不以为然,转向皇帝继续禀道:“臣等按医书所记诸般方法一一试过,仍是没能找出让小莫大人受药的法子。”言下之意便是,咱们一班专业人士什么样的手段都已用过,旁人自不可能再有方法。
卫若子仍是安静地道:“药拿来,我来喂。”
自莫安之被从那暗道底下救出,卫若子便回复了她的哑巴属性,一直一言不发地陪到现在,直到刚刚才开口说话,只那六个字,重复了两遍。皇帝本是寒着脸听着太医正的回禀,此时却忍不住多看了卫若子两眼,然后道:“药拿来,让她喂。”
药拿了来,是以南国上等血燕为主药,佐以各种珍异药材,以百花玉露调制成的九转还魂丹。
卫若子一口将那药丸塞入口中,一通急急咬嚼,然后接过太监递过来的温清水,再将口中的药细细化软化稀,然后再俯下了身子,将嘴对了上去。
有药汁从莫安之唇角溢了出来。卫若子心中一急,探出舌尖,用力地顶向他齿关。泪水默默地顺着脸颊滑进了嘴里,将原本清香甘甜的药汁掺和得酸涩无比。他那里牙关依然咬紧,她这里却是锲而不舍百折不挠一遍一遍拼力顶撞着他齿关,直到舌尖被磨撞得又肿又木,直到满嘴腥甜血味,仍是不停。
一直在一旁静默看着的皇帝突然伸手在莫安之胸口拍了一掌,然后往下一顺。
药汁终于不再溢出。卫若子又嚼了几次,重喂了好几颗下去。感觉手上像是紧了一紧,再抬眸,便看到莫安之不知何时睁了眼,带着眼眸中那抹冰蓝,近在咫尺地瞅着她。
卫若子吐尽嘴里的药汁,确认他全吞咽了下去,才抽开唇舌。她看着他,大着舌头说道:“不许屎。”
莫安之眼神虽仍显无力,但却泛着层浅淡的笑,冲着她压了压下巴。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