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安之再度睁开眼的时候,发现环境有些陌生,头顶的流檐彩绘绝不是自已熟悉的书房或阁楼卧室。还在皇宫!他心中第一时间拉紧了警弦。
再一转眸,却发觉身旁近处,卫若子正趴睡在床沿边上。莫安之忍不住眼皮一跳,胸间一暖,心头莫名踏实。
莫安之不敢动,只睁着眼,静静瞅着近在眼前的她。他看她双手枕搁着头,侧脸歪着,原本粉嫩的肌肤如今没有一丝血色,苍白得令人心揪。她呼吸轻细却急促,双眉紧紧蹙在一处,浓密的睫毛弯翘地排盖了下来,时不时微微颤动几下。显然即便是在睡梦当中,也仍是被极度的不安和忧虑给笼罩着。
这丫头,从就没睡安稳过。
莫安之艰难地动了动身子,打算像以往那般帮她按压一番,为她驱散那些看不见的梦魇。他本极力小心着不弄出动静来,结果卫若子仍在第一时间被惊醒了。
她猛地睁开了眼,估计还没来得及聚好焦看清事物,身子已先坐直了,嘴里跟着吐出了几个模糊不清的音节。莫安之瞧着她的唇,知道她刚刚脱口嚷的是:“醒来啦?”然后便见她一边拍着胸口,一边微动着嘴唇,嘴里含糊着:“呼——可算是醒了。”
莫安之皱眉道:“早先不是能说话了么?”
卫若子没说话,见他睁着眼,气色明显好了许多,便只定定看了他一番,然后重又趴伏在床沿边上,瞪着一对黑白分明的大眼眸子,勾着嘴角默默地笑。
莫安之心中一动,眉头皱得更紧,突地抽手过去捏住她下巴,强硬地捏开了她的嘴。卫若子不防他将将醒来,人还虚着哪,就能这般发狠。她口中发出低低地一声喊,然后奋力挣脱他的手,跳离他足足半米开外才稳住了身子。
那小嘴虽只微一张开,便立马被她咬紧了逃了开去,可终究还是被莫安之瞧了个一清二楚:她那日不知轻重,含着药汁妄图用舌尖顶开他咬死的牙关,一遍一遍奋力顶磨硬撞,为让他能吞下救命的药汁,她情急之下用力过猛,磨撞得嘴里血肉模糊舌根发直却毫不知痛,待到发觉时,那舌头已是肿得连两颊都撑胖了。
莫安之沉着脸道:“为甚么不上药?可曾叫太医看过?”
卫若子紧抿着两片薄唇,还在恼怒他之前不由分说一上来就用强。便只看着他,不说话。
莫安之松了脸,叹了口气,吃力地侧过身子,然后往床沿边拍了拍,示意她近前:“舌头肿得连嘴都盛不下了,也不知道叫太医给看看。”
卫若子挥了挥手,似是嫌他太过小题大作,但到底还是听话地蹭到他床边蹲坐下来,将脑袋搁在他脸对面,又睁着大眸子只管盯着他看。
莫安之仍是绷着个脸,道:“定是怕苦,将太医开给你的药都给偷偷吐了罢?”
卫若子咧了咧嘴,却是直接给他来了个默认。莫安之面色便又是一沉。见这丫一脸病容,说出的话明显中气不足,竟还想着要得寸进尺地继续给她摆脸子,卫若子不耐烦起来,伸手推了推他,依旧摆嘴型不发声地问他:“晕那么久,你不饿我都饿了。想吃什么?我去给你整了来。”一面说,一面又开始站起身准备往外走。
莫安之噎了一噎,及时反应过来拖住了她,扯着她手道:“我们在宫里多久了?”
卫若子面色稍滞即缓。她偏着脑袋想了想,然后伸出三根手指头向他晃了晃,完了似是感觉不对,又弹出根食指,四根手指头同时冲他弯了弯。
“三天四夜?”莫安之默了默,然后低声说道:“留在宫中诸多不便,咱们还是谢了恩,早些回府的好。”
卫若子用力地点了点头,深以为然。却见莫安之像是想起了什么,突然伸手往枕头底下摸了摸,见没摸着什么,竟是别着身子,干脆将手钻到垫褥底下,仔细掏摸了起来。
卫若子见他掏摸得这般认真,突地想起那年他昏迷数月,她心中忧急,却又不想徒增蜜儿公主的担心自责,暗地里偷偷画的那些个兔斯基励志语录。
话说后来还被他给做成了匣子里的动画版。
卫若子抱手站着,默默看着,很是无语。
显然无果。莫安之一脸失望地抬眼看她:“还道你这次又能给我画不少好玩的。”
卫若子捂着脸转身出门,打算还是出去整点吃的先将丫喂饱了再说。看那样子,饿得都神智不清了丫。
莫安之却是一把又扯住了她胳膊,待她转返了身子,直直盯着她双眸,认真问道:“你这回总归是信我了罢?”
卫若子愣了愣,随即反应了过来。她没好气地扯着嘴皮子回他:“信信信,信得妥妥的。”
莫安之不肯松手,盯着她枯红干裂的双唇,静看了她半晌,却是叹了叹,轻声道:“你仍是不肯信。无论我怎么做,你终是不肯完全将心交给我。”
那双眸子实在太过透彻,卫若子知道自己糊弄不过他,索性别转了头不去看他,嘴里含混不清地说道:“奥安之,展们能先回家宅说麻?”
回家?莫安之眼神闪了几闪,终于默了。
……
……
皇宫里物资丰富,太监宫女们又是天底下服侍人最专业最细致的一帮,因为有皇帝的亲口谕令,所以莫安之硬是被押在皇宫狠灌了几天的名贵药材。好在这丫本身底子就不差,醒转之后知道凶险更是用心调息自救,待得缓过了最初的那几时,基本上便不用再担心随时嗝闭的问题了。
只不过陈七那一掌原本是蓄势千均力求一击致命的杀招,若是换得旁人,怕不早在当下便做了掌下冤魂。饶是莫安之神机之徒武艺非凡,当日却是情急之中不及应变,活生生硬受了那劈山裂海的一掌,当下便已被震伤了脏腑,伤了根本。别看当时卫若子跟着杜沛然说走便走,走得那叫一个洒脱干脆不管不顾,殊不知身后的陈七暴起直追,全力博杀,寒刃出鞘剑锋早已追至二人背腹方寸之间。十万火急之时若不是被莫安之舍命相缠,拼死拖住了手脚,卫若子二人哪里还能那般从从容容地商议完毕再各走各路顺手引了皇帝下去援手。
那陈七当时招招夺命,剑剑追魂,出手刁钻诡异迅疾狠辣直取要害,无一不是将莫安之速毙当场的打法。只奈何莫安之当时却是比他还更豁得出去,拼死相缠贴身不放,只求与他同归于尽死做一堆,不让他有半分摆脱自己击杀卫若子的可能。若不是他那般不要命地打法,陈七也不至被缠到最后反让后来跃下接应的影卫给围杀在暗道之中。
莫安之末了命悬一线,居然还能强撑着没咽下那最后一口气,估计还是卫若子那句要“带着你儿子改嫁”的威胁,起了些作用。不过现如今虽是捡回了条命,莫安之表面看着似是恢复得不错,只三五日间,起坐言行便跟没事人一般无二,却也只有他自己心中才清楚:命虽是捡了回来,但体内内息早已分崩四散,丹田之内空空如也,真气在四经八脉间游走难聚,日后能不能再重拾往日功力,实是难说。
在皇宫里住着终究不是个事。那日趁着皇帝来探看,莫安之顺嘴就请了旨,想要回府养伤,他却也没想到皇帝竟然二话不说就准了,半句置疑为难也没有,甚至连卫若子为甚么突然之间哑口开声这种异事也没多问一句,当即就着人将他夫妻二人一路护送回了莫府。这令莫安之多少有些意外。
卫若子似乎没那么多心,仅只对能够摆脱皇宫里一堆乱七八糟高高在上领导下乡式的高级别慰问团表示大松了一口气,很是雀跃地尾随着小莫大人一道回了府,然后伙同着莫安之这个皇帝金口玉言亲封的重伤病员一起,窝在自家后园荷花池畔那间敞亮书房改成的暖阁里,养伤的养伤,养胎的养胎。
这日里暖日当头,春风从四下间哧溜着进来,悄没声地掠过纱帘,抚过肤肤,迎面吹在脸颊上,酥软温麻,荡得人心里头一片熨贴。
卫若子懒洋洋地趴在榻上,下巴枕搁着莫安之的大腿,百无聊赖地从他手中那摞厚厚的谍报里随意抽出一份,大略扫了几眼,然后便叹了口气。
莫安之头也没抬,只应声“嗯”了一下,继续批阅着手中的文件,随口问道:“怎么了?”
卫若子翻了个身,换了个更为舒服的姿式躺了,仰脸看着他道:“太子便就这般被废了?”
莫安之依旧埋首案宗,不咸不淡地应道:“废太子诏都下了,还待怎的?自然废了。”
卫若子见他说废太子这事就跟说“今儿猪肉卖三文钱一斤比昨儿贵了点”一般稀松平常,不由得大为不愤。她将手伸到他眼皮子底下胡乱晃了几晃,代表被害者严正指控道:“又是被你算计的吧?”
莫安之终于被她将注意力引了过来。他看了她一眼,道:“京都守备王郅重,谁的人都不是。他从始至终只忠心于一人,便是皇帝。”顿了顿,然后接着道:“太子以为皇帝这次微服出京的机会甚为难得,所以夺乾坤镜倒便成了其次,让皇帝死于匪寇意外才是要紧。”
卫若子眨巴眨巴眼睛,等他继续。莫安之便继续:“皇帝一直在等太子给他这个废嗣的理由。皇后母族施家,一直掌军东路,其势颇大。太子若是继统,以太子之能,难免不为其所制。于皇帝而言,不能削兵减将自弱国力,那末便不若换一个没有外戚之患的儿子来当这个皇帝。”
卫若子眼眸转了转,然后叹服道:“所以将二姐赐婚给二殿下,也是皇帝一早就算好了的。皇帝其实早就铺好了路。不管丞相老爹如何培植势力壮大党羽,卫家其实早晚是得要斩根除尽的。卫家一旦被打倒,便只需待到二皇子继位的那一天,再随便帮丞相老爹平个反摘个帽子,二姐便又可以风风光光地当个光杆皇后了。”
莫安之看她的眼神颇有赞许之意,点头道:“太子以为这一次是个机会,却不知反是送了皇帝一个口实。”
卫若子忍不住又叹了口气:“这可是他亲儿子啊,可真下得去手。”亲手将人高高捧至万人之上的巅峰,然后又一手将其扫到最深暗的幽谷之下,这种蹦极般的极限刺激,可不是一般人能受得住的。卫若子森森地觉得,太子这回怕是不疯也得抑郁死。
莫安之冷哼了一声,淡淡道:“你以为皇帝的儿子是那般好做的?”
卫若子突然就来了八卦的兴致。她趴转了身子,干脆蹭到莫安之怀中蜷窝了起来,然后扬着一双亮晶晶的眸子盯着他看,笑嘻嘻地继续追问:“杜师哥说,你其实也是皇帝的儿子。这事你怎么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