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若子偏了偏头,看着娇嫩美丽得如同暗夜中盛放的昙花一般的苏眉娘,心中无比苦涩。她吞了口口水,艰难地想要冲苏眉娘拉出个能显淡定的笑,结果却扯出了个比哭还难看的脸:“这是什么?”
既已被她尽收眼底,苏眉娘索性不再遮掩。她笑得明显比卫若子淡定:“府里有个叫陈七的老人,他说生死符不是毒,是蛊。他说这蛊伴精血而生,虫卵时被种入宿主体内,在经脉中随血液游走,与人无尤。一旦破壳,这虫蛊便需得吸食血肉而活,直至食尽宿主身上最后一口血肉。”
苏眉娘垂眸道,“这池中,便是我体内破壳长成了的蛊虫。”
这一池子的肥圆蛊虫,成千上万,铺天盖地,已吸食了她大半具躯体。
“陈七说,生死符蛊破壳之后,能随经脉游走,也能钻肉入骨,腑脏之间出入自如,所过之处血肉筋骨便皆慢慢腐蚀成泥。那陈七说,虫蛊饱食精血,日渐成长,且能分泌出一种物事,能刺激宿主的……”苏眉娘双眉微蹙,思绪似乎被卡在了某一个点上。
“……是了,能刺激宿主的神经末梢。”苏眉娘笑了笑,“神经末梢”这种词语对她而言,有些奇怪而生涩。她接着道:“那陈七说,人所以有冷暖痛痒之觉,是因为在人的躯体里,有一种叫神经末梢的物事,这东西会将人身上的各种痛痒不适传入脑内,从而使人有知痛怕痒,驱热避寒之识。”
“那陈七说,生死符蛊分泌出的一种物质,能破坏神经……嗯,神经中枢,他说这会让小脑无法作用,从而使宿主不能动弹。所以生死符一旦发作,宿主便能清楚地感受到体内的每一分啃噬和吸吮,甚至每一只虫蛊在你肌肤里的蠕动。可无论你如何害怕,无论你痛成何等模样,你便是再如何不堪忍受,你也无法挣扎。你甚至无法使自己昏厥,以此去逃避。你只能活生生受着,不得言,不得动,眼睁睁看着自己周身四处,慢慢地,一点一点地腐成烂肉,然后化做一滩血水,直到最后一口气。”
“那陈七说,因为这些虫蛊,天性以精血为生,最是享受有生机有活力的食物。所以不到最后,它们绝不会让宿主轻易断气。”苏眉娘轻叹口气,道:“生死符,生死符,取的原本就是个‘跗骨如疽,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之意。”
卫若子不敢再看那池中翻滚蠕动的莹白肉粒。她看着苏眉娘,道:“陈七?原来莫安之叫陈七来医你。可是……”眼前的苏大家只剩半具残躯。显然即便是陈七,也没办法解这生死符蛊。
卫若子脸上没有一丝血色,白得可怕。她直直看着苏眉娘,喃喃说道:“莫安之说不会让我死……他不会让我死……可他……他……”她定了定神,咬牙道:“可他却让你受这种苦!”
“是眉娘自愿的。眉娘不苦。”苏眉娘平静说道。她脸上有种奇怪的安宁,许是身体的折磨早已加固了她内心的坚定,她脸上竟看不出半分其它多余的情绪,比如痛苦,比如怨恨,比如不甘……她想了想,继续平静陈述:“那陈七不知是公子从哪里请来的奇人,甚是厉害。他说他虽不能治生死符蛊,但却有法子让我少受些苦楚。”
“他给眉娘服了几剂药,说是将眉娘的神经末梢给破坏了。再后来,眉娘便果然不知道冷热疼痛了。”她笑看着卫若子,道,“只是看着可怕而已,眉娘其实早无甚知觉了。”
“眼睁睁看着自己被一堆虫蛆啃食殆尽?这还不算可怕?”卫若子脸上没有一点笑,“每天承受着死亡的煎熬,每过一秒,你都能真切地感觉到它离你更近了一分。那种虚无的恐怖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你的心脏,自己却什么也干不了,连挣扎也不能。明知道死亡就在那里,触手可及,可却无处可逃,无力挣扎。除了数着时间,等着最后一刻的来临。世上最可怕的事莫过如此。这种折磨我受过,我知道。”
她长吸了一口气,再重重地吐了出来:“莫安之为何不一刀杀了你,给你个痛快?”
话说至此,卫若子心中一动,蓦地想到某种可能。她脑中猛地一炸,一时之间只觉太阳穴突突直痛,两旁耳中轰然做响,心内乱做一团。她脸色变得无比难看,由之前的惨白慢慢泛出一种不正常的青绿。卫若子看着苏眉娘,慢慢地,一字一字地说道:“告诉我,这床……这池子里,这朵花是怎么回事?”
苏眉娘迎着卫若子的逼视,幽幽叹道:“看来夫人是猜到了。公子从来就没放弃过要救夫人。那陈七,原就是公子特地找来,为夫人寻找解生死符之法的高人。公子之所以接眉娘入府,是要拿眉娘当做……”
卫若子冷冷接口:“他是要拿你做实验室里的小白鼠,送去给陈七慢慢折腾。”
苏眉娘浅笑答道:“虽然有些奇怪,但很有趣。那陈七当时的说法,跟夫人刚刚说的一模一样。”
她眼眸轻转,目光投向床尾处自己早已消失的下半身处,那里如今正生长着一朵诡谲艳丽的花朵:“此花名叫鬼铃薝,那生死符蛊无药可解,唯有此花,是生死符蛊唯一的克星。此花同这生死符蛊一样,也是世所难寻的异毒。因其需以生死符蛊吸食血肉时所分泌出的腐汁为养分,赖以滋养,所以天生能发出一股异香,吸引其趋之而来,为其造养生肥。”
“眉娘如今没有周身腐溃,面目不堪,全赖这鬼铃薝之功,将所有虫蛊引至一处,再使其溯血而食。”
卫若子喉咙发干,声音发紧:“莫安之招你进府,便是叫你拿你的身躯当养料,养着这一堆蛆,培植出了这么一株奇葩?”她努力让自己脑子平静下来,“然后呢?”
苏眉娘听出了她话中隐隐藏着的诘责,心中一凛,脸色也冷了下来:“夫人以为有了这鬼铃薝,便就能解了你体内的生死符了么?生死符若这般容易解,那么眉娘又何需苟活到如今?”她嘴角往里勾了勾,冷笑道:“这生死符蛊逐精血而生,本只寄生于活肉之躯。若只是杀死夫人体内的虫蛊,有这鬼铃薝花便已是够了。可若是那样,夫人性命怕也是保不住了。鬼铃薝原本就是毒物,其毒性之猛堪比断肠草,以毒攻毒的下场,仍不过是个死字。”
苏眉娘冷冷说道:“若想救夫人性命,便需以活人为媒,令其先服下鬼铃薝花,让骨血之中生出能吸引生死符蛊的异香,再以鬼铃薝根茎煮汁,界时夫人与其并泡于茎汁之内,双双破血于中,同浸三日,夫人体内蛊虫逐异香而趋,尽皆渡入这人体内。”
“公子早已决定舍身为媒,欲亲身食下这鬼铃薝毒花,为夫人将生死符蛊渡入自己体内。公子恃着自己武艺高明,说凭他的功力,自可压制体内剧毒,待蛊虫入体,两生相克,再运功将其一同逼出体外。”
“这其间凶险之处自不待言,只说那虫蛊噬肉而入那一刻的痛苦,便不是常人能承受得了的。”
苏眉娘目光灼灼地逼视着卫若子,希望能从她眼中看出一些自己预料之中的震惊和感动。许久之后,她失望地收回目光,低声道:“公子为夫人做到了这般地步,夫人还想怎样?”
卫若子笔直立在床前,身体僵硬。她面无表情地看着苏眉娘,冷冷说道:“你想让我说什么?绝境逢生喜极而泣好意心领五体投地?还是只需一句谢谢,便足以成全你们的伟大?”
这话的意思怎么这么奇怪?苏眉娘双眸放大,双颊先是一白,然后骤地胀得通红。夫人这是……愤怒?苏眉娘樱唇微张,愣愣地回看着卫若子。她完全被眼前夫人这种非正常反应,给惊吓到了。
卫若子嘴角奇怪地抽搐了一下,冷笑着又道:“你们这般为我,不要性命,自甘牺牲,无私奉献,甘之如饴地为我受这万虫啃噬之苦……你们事先,可曾问过我愿意不愿意?你们凭什么就认定,我一定会稀罕你们这种莫名其妙的舍已为人?”
“哦,是了,莫安之没这么蠢,莫安之早就知道我不会领情。”卫若子胸口起伏得厉害,眼皮干涩生痛,嘴里却半点也不肯停歇:“所以他故意叫司砚安排了我俩今日这一会。他想让我亲眼看一看活蹦乱跳的苏大家,他想让我知道,他既将你养得这般滋润这般活色生香,他便一定有本事留住我不用死。至于他用的是什么手段什么本事,我不用知道。他负责不择手段,我负责不知道,负责活着!”
“我是不是应该感动得一塌糊涂?他这样为我。感谢天感谢地感谢命运让我遇见他?感谢他为我豁出性命不择手段?我接下来是不是该乖乖听他安排,装做什么事都不知道找个没人的角落藏起来偷着乐?享受生命享受爱情享受这个男人自以为是自做主张为我准备的结局。是,我是得该这样,得了便宜还用得着卖什么乖啊!做人不能太不知好歹不是么?”
卫若子冷笑连连,语无伦次,气得不轻:“我早应该想到才对。照着司砚那丫头的狗腿程度,若不是事先得了令,又是打哪里借来的胆子,敢忤了她正经主子的意,这样乖乖被我忽悠着随我摆布,乖乖带着我来这与你相见。”
“莫安之想的,从来只是他自己的感受。可是你呢?”她睁着眼看着苏眉娘,眼目狰狞,“只是为了一个男人,为了个男人这般作践自己,你这又算怎么一回事?你为莫安之做到这个份上,他又领了你几钱心意?你这心意莫安之怎么领怎么回报你我不知道,可我不是瞎啊!顶着你这滔天浩荡的无私奉献我便是活着我也压力山大不堪负荷生不如死你知不知道?你们……”
卫若子换了口气,咬了咬牙根,将喉间涌上的哽痛用力地吞咽了下去。她用尽全身的力气:“真的是够了!”
说完这句,卫若子一别脑袋,准备掉头而去。将将走到门边,却突然止住了身形。刚刚直贯脑门的那口气血似乎往回倒了倒。“不对,”她站了站,蓦地又转回了身:“差点被你们气疯了。我不该冲着你来。对不起。”
她重新走到苏眉娘床前,慢慢压低了身子,将脸凑近苏眉娘。她眼眸一眨不眨地瞪着苏眉娘,表情无比地认真:“我能帮你。我可以杀了你。只要你愿意,我现在便可以帮你解脱。”
“你愿意么?”她诚恳地询问道。
苏眉娘仍张着嘴,愣愣地看着卫若子。一直到现在,她都仍然没能从惊吓中完全回过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