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不管是方含轩还是苏眉娘,都曾不止一次地同卫若子科普过生死符毒发时的惨状。卫若子至今仍能回忆起当时苏眉娘被自己连累,让方含轩给种下生死符时,这姑娘惊恐而绝望的表情,她那时匍匐在方含轩脚底的战栗哀求,以及这姑娘在马车里为她所做的那番对于生死符毒性贯彻全程真切鲜活的描绘科普。
即便方含轩已死去两月有余,卫若子眼前仍会不时闪过他那双饱含怨毒的漂亮眸子,以及那眸子里闪出的莫名兴奋,以及他那恨绝的声音所描绘出的苏眉娘现在可能承受着的无比凄惨的痛苦。
所以莫安之才会将关于苏眉娘的一切现状严密封锁了起来吧。只针对她卫若子一个人封锁,绝对到不容违逆的封锁……
苏眉娘的今天,就是她的明日。卫若子比谁都清楚。事实上,自方含轩死后,卫若子便已隐隐感觉出身体里有了些不对劲。有时不经意间,某处的皮肤底下会蓦地传出一阵麻麻刺刺的痛,有时在臂膀处,有时在肩背上,有时又钻去了脚心,像是有什么细小的东西在她的皮肉血管中游走啃噬一般,隐隐约约,细细密密,时时阵阵,虽不至痛到令人无法忍受,却诡异得让人心头发毛。
所以卫若子其实早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不管苏眉娘现在变成了一副如何血腥恐怖惨烈到不能直视的模样,哪怕她今天看到的是一只现实版魔戒款的咕噜,甚或是从《生化危机》窜场过来的还正滴答着腐肉的丧尸,卫若子觉得以自己强悍到**的抗承能力,界时也能淡定微笑着与那样的苏大家把手言欢。
撩开珠帘,踏进内室,迎面就是一股浓郁的异香扑鼻直灌。这异香明明馥郁得近乎凛冽,是那种卫若子最痛恨的浓烈,可不知怎的,此时闻着,却是无比地舒适畅心,似乎连血管里的鲜血都激荡得雀跃起来了一般。
苏眉娘背后垫着枕褥,正倚着床头歪坐着。床帐放下一半,掩了她自腰而下一半的身子,另一边的床帐被拉起来挂在凤形的帐钩上,吊在苏眉娘披散着青丝的头顶。藕色绣银的丝绸帐帘,衬着底下的苏眉娘面如傅粉,唇若施脂,肤色生光,竟是显得比以往还要愈发地娇嫩些。
卫若子愣在门口,一时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眼前床上的苏大家,美艳直逼她家三姐,容姿焕发得让人不敢直视,哪有半丝她预期当中的凄惨之色。
“就知道夫人定然会来探奴家。公子再如何防夫人,终是防不住。”苏眉娘微微笑着,明媚得如同阳光底下肆情踏春的少女。床前半米处摆了张香妃榻,司砚将卫若子引到那处坐定,无声退了出去。屋内原本伺候着的丫环婆子们不知何时不见了踪影。卫若子坐在榻上,看着对面将半截身子倚靠在床头的苏眉娘,皱眉问道:“你——一直在等我?”
原本盈盈浅笑的苏眉娘闻得此声,美目蓦地一睁,直直盯着卫若子瞧了半晌,不答反道:“公子没有告诉奴家,原来夫人已经能够开声言语了。”继而幽幽叹了一声,道,“原来夫人的声音这般好听,难怪公子对夫人的哑症,要一直耿耿在怀。”
卫若子静了静,然后道:“这样说话怪费事的,称你道我便好。你不是奴,我也不算什么夫人。”
苏眉娘温柔笑道:“夫人如此说,公子会不高兴的。”
好吧,貌似建议被无视了。卫若子看着苏眉娘,重又问道:“你在等我?”
苏眉娘璨然一笑,道:“夫人忘了么?方公子当初给眉娘种下生死符,便是为了让眉娘陪在夫人身边,好为夫人和方公子互通消息。夫人假公子之手,将眉娘自太子手中强行接来丞相府,便真没想过要来与眉娘接头会面?”
卫若子怔了怔:“假公子之手?”她恍然,这说的怕是上次诗会那事。她记得当时太子发情发得突然,她怕方含轩为讨**性大发的太子殿下,拿苏大家当人情奉承给送了。她当初一时情急,生怕弄巧成拙铸下大错,心中一急便厚着脸皮子暗示莫安之,叫他看在渝洲城那一夜野战的份上,求他把苏眉娘抢先接到他身边。
卫若子皱了皱眉道:“通传消息?接头会面?原来你是这样想这事的。”
苏眉娘含笑道:“夫人自己说过,接眉娘入府,是夫人的意思。”
卫若子摇了摇头,却道:“但我从没通过你联络过方含轩。”
苏眉娘嘴角像是挑了挑,她冷然笑笑:“公子既知夫人苦处,又怎会许机会于夫人行下错事?”
卫若子便又点了点头:“所以其实你在进府那日,便全向莫安之招了。”她也笑笑,“还好你没傻到进了府还要受方含轩所挟,为他卖命。”
苏眉娘垂眸想了想,却道:“以公子的本事,哪用得着从眉娘口中来知晓这等事?公子从未将方氏一族放在眼中,方公子的那些屑末伎俩,眉娘招与不招,公子都不会在意。”她眉间拢起一抹明显的苦涩,叹了口气又道,“因为是夫人的意思,公子才愿意接眉娘进府。”
卫若子看着她道:“不管你信不信,我之所以会求莫安之,只是因为我知道,你喜欢莫安之。你既喜欢莫安之,自然不会愿意跟着太子。我只是觉得,若是最终仍逃不过一个死字,你会愿意死在莫安之身边。”
苏眉娘抬眸看向卫若子,双唇颤抖得厉害。许久之后,她才静了下来,涩声说道:“公子为夫人做了许多,夫人却……总是想着法子,在伤公子的心。”
进来这许久,这姑娘嘴里句句不离莫安之。这姑娘……可真痴。卫若子下意识地摇了摇头:“眉娘,莫安之没告诉你么?方含轩己经死了。你我反正也没剩多少日子好活,再说这些有什么意思?”
苏眉娘便又将唇角往上勾了勾,道:“夫人放心罢,公子绝不会让夫人死的。”
卫若子点头同意:“莫安之确实会拼了命来留我,这是他的性格。可是,”卫若子停下想了想,又继续说道,“莫安之终究还是救不了你,是不是?”
苏眉娘脸上飞快地闪过一丝黯然,继而掩饰般地展颜开霁,贝齿若编,笑靥如花:“夫人多虑了。夫人瞧眉娘如今气色精神,可像是垂死之人?”
卫若子却是突然垂低了头,避开了苏眉娘那对笑得秋波漾漾明媚生光的水眸。她目光直落,落在苏眉娘身上盖着的那床鸢色描金的锦衾上。她盯着苏眉娘那只垂压在被面外的手,看着烟色水袖中露出的葱根玉指。那手指修长漂亮,指节线条圆润好看,但却苍白无肉:“自我进门,你便一直歪靠在床头,除了嘴唇开合,你甚至连手指头都没动弹过分毫。”她眼睫微颤,声音轻得像飘在空气中的柳絮,“咱们又不是在玩‘一二三,木头人’的游戏,你也不是庙里头供着的泥胎菩萨。眉娘,你不是不动,你是根本动不了。”
苏眉娘脸色蓦地一变,继而惨白。
卫若子抬起头,大睁着眼看着苏眉娘:“告诉我,你还剩多少时日?”
苏眉娘神色动了几动,然后彻底地黯淡了下来。她轻轻叹息了一声,没有答话。
卫若子从香妃榻上站了起来,向着床上的苏眉娘走去。
苏眉娘看出她想做什么,心头一慌,脱口叫道:“你要做甚么?不要过来!”
卫若子恍若未闻。她走到床前,伸手便欲去撩那遮着苏眉娘下半截身子,垂盖住了大半个床的帐帘。
苏眉娘无力阻她,只能凄声厉叫:“住手!”
卫若子将将握住帐帘的手被喝止在半空。苏眉娘哀声道:“求求你,不要看。我答应过公子,不会让你看见。眉娘应承了公子,绝不会让夫人看到……公子才许了眉娘见夫人一面……”
卫若子指节发白,停在半空的手扯着帐帘猛地往后一掼。就着苏眉娘未落的话音,便听得“呼啦”一声,帐帘被完全掀开了。
……
……
帐帘后掩着的,其实根本称不上是床。严格意义来说,那就是一个大池子。苏眉娘其实是躺在一个床形的大池子里。
池子里灌了大半的墨绿色液体,浑浊而浓稠,正不停泛着暗色的泡沫,像是万年沉积的淤沼。墨绿的黏液中傲然挺立着一株色泽斑斓的异花,花径粗直,花形若铃,五彩的花晕沿着花瓣层层叠进,然后自中吐出一束顶着米粒茸头的粉黄色花蕊,其态优雅似观音手中的梵器,其色却艳过最灿烂时的罂粟。那奇花无枝无叶,就那一根粗枝顶着一朵硕大的花朵,在浓黏的墨液当中翘首昂扬,散发着馥郁的异香,充溢满室。
卫若子被这异香激得身子一颤,感觉周身的血液像是腾地一下,突然兴奋了起来,正撒着欢在她四经八脉中沸腾跳跃。
她还不及为那株奇花惊艳,不期却见那墨池中连番介地“咕噜”起串串水泡,跟着水泡一道涌起的,是一层密密麻麻的蝇头肉蛆。那肉蛆细长如蚂蝗,莹白若透,圆圆滚滚,铺天盖地浮游在那一片浓郁的绿色当中。它们载沉载浮,在黏稠的液体中蠕动着,翻滚着,无比欢腾地抽耸着它们那肉圆的身躯,层层叠叠,争先恐后,此起彼伏,看得人头皮发麻,毛骨悚然。
苏眉娘自腰而下的大半个身子,正是浸在这墨绿色的液体当中,被这成千上万的肉蛆蚕食着,啃噬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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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