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将晚了,宫里各处都点了灯,锦清回到造办处的住处云起院,云起院是一个大院子,里面一溜七八间平房屋子,全是造办处宫女的住所。才到院门,远远看见等待的两人,皆是同一色造办处宫女的打扮,年稍轻的女子名为冬青,年纪较长的名穆伶,二人面上都带着几分忧色,见她回来,才露出松口气的神情。
冬青急急迎上去,“锦清,你上哪去了?怎的大半天不见人?”
锦清收起伞,道,“采办局清点早些日子上贡的紫玉砂碗少了一只,那边闹得人仰马翻了,我得过去一趟处理。"
冬青嗔怪道,“怎么也得告诉一声,一去就是大半天,再不回来我们都不知上哪寻你去。”
“匆匆忙忙的,忘记了,可对不住啦。”
穆伶习惯地伸手接过她的伞,进了屋内,道,“好了,锦清回来了,你不是要交班了,还不快去准备?”
冬青道,“又不是皇上跟前伺候,多一个少一个有什么打紧?”
穆伶道,“这样好办,你让锦清跟梁公公说说情,调你过来,这样你就可以跟我们一道了。”
锦清道,“这也是个办法。”
冬青见她们说得一本正经,有点急了,“梁公公是什么人,你怎么请得动他?”
锦清笑道,“不用请动梁公公,调个人我还是办得到的。”
“我才不要像你们,每天不是呆在仓库就是对着太监,别说皇上,连个才人也没见过。”说完,便见两人打趣的神情,脸一红,连声嚷道,“不说了,不说了,我得走了。”
两人目送冬青离去,穆伶关上了门,点起了灯,给锦清倒了水,又去热了饭菜端来,一切做得娴熟而自然。穆伶把碗筷推到她面前,问道,“出了什么事?”
冬青虽然机灵,但性子直率,遇大事就沉不住气,这事梁双全分明不想宣扬,少一人知道越好。锦清知以穆伶心思之细,怎么是冬青那么好糊弄,也不打算瞒她,“兰妃崩漏之症,刚才到鬼门关转了一周。”
穆伶蹙眉道,“崩漏之症未至于要人命。”
锦清拨着碗里的饭粒,“兰妃失宠多年,没人还认为她还有东山再起的一天,只有有心人才知道趁着这时候斩草要除根。”
穆伶眉心轻动,有心人她自然知道是谁,“不过,梁公公找你去想干什么?”
“他怕兰妃出事,皇上日后迁怒于他,又不敢跟太后正面作对,所以便找个替死的。”
穆伶道,“得了功是他的,出了事是别人的,这只老狐狸,算盘打得精。”锦清握在空中的筷子顿了顿,冷笑道,“如此正好,我跟他算是正式搭上了线。”
穆伶忧道,“此事怕也瞒不过太后的耳目,你打算怎么办?”
“太后非皇帝生母,膝下又无所出,能坐到今天的位子,绝不是个简单人物,我若是没料错,她很快便会找上我。”
穆伶道,“你知道?竟还像个没事人一样?”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她道,“不说这事了,菜快凉了,你也跟我一道吃吧。”夹起一筷芋丝放进嘴里,不由赞道,“穆伶,你的手艺真不错,可惜只供我一人独享。”抬头却见穆伶定定看着自己,一楞道,“你看着我做什么?”
穆伶沉默半晌道,“锦清,以你之容姿,和我们不是一样的人。”。”
锦清看着她道,“你想说什么?”
“我知道你不是个简单的人,进宫的目的也不简单。主子让我跟着你进宫,对你尽忠,却不许我多问半句,然而这么多年,我却多少也猜到了一些。”
锦清停下筷,道,“你向来谨慎,这种话不会轻易出口,说说你猜到了什么?”
“每当我以为自己猜对,却总发现是错的。”
锦清撩起方帕擦擦嘴,道,“有些事你还是不知道的为好。”
穆伶沉默了一会才道,“穆伶知道说这些话逾了本分,穆伶跟着主子十二年,却有七年的时间是跟着你,在我心里,只有你才是我真正的主子。不管如何,我希望你好。”
锦清转过头去,窗外有细微雨声,落在树叶上淅淅沥沥,却似丝丝的蚕在心底一寸寸啃蚀。
造办处的锦清前几天淋了雨,隔天起了便觉有些咳嗽,今天造办处仓库有一批进货,因着前几天出了一桩清点不齐的状况,再遇着这事她得守着,造办处管事吴谨公公见她脸色不好,便让她回去歇着。她放心不下,可又拗不过吴谨,只得先回去,果然中午的时候,吴谨公公便来人通知出事了。
锦清一进造办处的大门,便感觉气氛不对,吴谨公公哭丧着一张脸迎上来,“姑姑,上贡太后娘娘的玉指环少了一只,如今太后娘娘点名要那只玉指环,这可怎么办啊?”
锦清道,“公公先别急,这批贡品谁负责清点的?”
“穆伶。”
锦清先是听了“太后娘娘”,又听到“穆伶”,心里已是明白了大半,不由怒道,“带穆伶过来。”
穆伶显然是受过审问,脸色苍白,面上却十分镇定,从从容容地跪下。锦清把清点名册扔到她身上,“把事情说清楚。”
穆伶道,“那批贡品是奴婢十天前清点的,当时吴公公也验过,数目都对,奴婢贡品入仓后,随后仓库钥匙交还吴公公了,吴公公一切都清楚。”
锦清冷笑道,“你这么说,是把事情都推到吴公公头上了。”
穆伶见她语气平静,知她反而是动了真怒,脸色灰白,“奴婢不敢。”
锦清道,“贡品失窃,你疏忽职守是逃不了的罪,敢问公公,这种情形如何处罚。”
“八十廷杖……关禁闭三天。”
锦清点点头道,“拖她下去,打八十廷杖,关禁闭三天。”
这时,冬青冲进来,连声急道,“姑姑,不可以啊,八十廷杖会要了穆伶的命的,我实话实说,那天是我当的班,穆伶是替我……”
“还愣着干什么,拉下去!”
锦清说话一向轻声细语,对人也客客气气,众人从没见过她动怒如此,一时都吓得楞住了半响,几个小太监慌慌忙忙上来,拉了穆伶,穆伶不争也不怒,像个木头人似的,静静地跟了出去,不多会外面就传来打板的声音。穆伶倒能忍,前面的板子一声不吭,到后面才发出压抑的闷哼,一声接一声,强忍的压抑伴着板子拍打皮肉的声音,听在众人耳里却越是不忍,不到五十板子,听得外面叫道,“已经晕过去了!”
“继续打,打够八十为止!”
冬青几乎晕了过去,“姑姑!”
吴谨也几分不忍,“既然人都晕了,不如到此为止吧。”
锦清正色道,“罚而不严,只会让下面的人心怀侥幸,下次再出这样的事,我们这里一伙儿都不用活了。”
等穆伶被拖了下去,吴谨公公惊恐道,“姑姑,太后那边怎么交代,她可是点了名要那只玉指环,人罚是罚了,可玉指环还未——”
“公公毋用担心,我亲自去向太后告罪。”
吴谨连声道好,却有点不敢瞧进她笑意盈盈的眼睛,心里暗道自己以前真是小瞧了此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