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初的时候,锦清便正式到福永宫当差。所谓上书房伺候,却没有一天呆在上书房内。福永宫内分工十分细致,皇帝的衣鞋帽袜、三餐食膳、笔墨纸砚皆有专门的宫人打理,锦清所在的司衣库,一班共六人,专职打理皇帝的衣冠,每日黄昏过后,宫女收集皇帝所着袍子,待洗衣局清洗过后,便由伺衣班的人收纳妥当,再工工整整地送回衣库里,每日晨起由梁双全伺候皇上穿着。
太后随手钦点了她,却无别的指示,因此这一班的宫女谁也没有对她令眼相看,反欺她面孔生,不但常派给她升炉、熏衣等的粗碎工作,常常扔给她洗内监宫女的衣服。锦清性情平和,若是做得不算过分,她倒也不与人争辩。
侯国公府中新添一位小世子,侯国公六十添孙,府中自然十喜庆,太后特许惠夫人和小世子进宫谢恩,小世子在宫中一直待到满月之日,宫中许久没有喜事,上下好生热闹了一阵子。太后在宫中设宴三日,皇帝也是赏赐不断,册封了小世子之母为二品惠贤夫人,又封小世子为世袭安乐爵,爵位等同于皇子。朝中从未有过甫一出生即被封爵的例子,更何况那还是异姓王,宫人无不惊叹,候国公一门盛宠,莫过于此。
按规矩,新近宫女头天要到皇帝跟前谢恩,宫中有此盛事,谁也没想起一个新来的宫女未曾面圣,所以也就不了了之。
这天,一早有人来通知,皇帝与晁亲王要西郊狩猎,让她们打点好二人行装。当时天色已晚,晁亲王便在宫中留了一夜,只改在明天。晁亲王这一时兴起却忙坏了她们一伙人。宫中一向没有备着晁亲王的骑射装,皇帝的库房自然不能动用,一班人没有办法,熬了一个通宵,才赶制出新的骑装。
晁亲王是先帝最小的儿子,与皇帝一母同胞,从小深得先帝宠爱,性情骄纵,先帝逝后,无人管束,更是奢淫成性,京中有多处府邸,处处奢华,京畿良田不计其数,虽未娶正室,王府中有妾伺七八人之多,少不了还是京中烟柳之地的常客。京中有传言,晁王一次在路上碰见送嫁的队伍,竟把人连轿子一同抢了回去,为的只是看看新娘子长得如何。大伙虽然把骑装及时制出来了,心里更怕一不合那位王爷的意,上下遭殃。一伙人提心吊胆地等着,皇帝那边来人了,不过却不是问罪,而是让福永宫的宫女太监全部随驾伺候。
于是,一行数十人浩浩荡荡地奔西郊,虽然未对外称皇帝出巡,平头老百姓见了这阵式都自觉避了开去。西郊狩区是皇家辖地,早有禁军戒了严,锦旗烈烈生风,禁军绕着围墙外站了一圈。锦清在人群中望去,只见队伍最前头的一抹明黄,十分的耀眼,身下所骑一匹黑马,阳光下毛色油亮油亮的,周身如同罩了一层光芒,让人移不开眼却又不敢直视。
晁亲王一身枣红色的猎装,身下一匹同色的骏马,玉带束腰,也是十分的英姿飒爽。
景亲王也来了,不知是否被晁亲王临时强行拉来作伴,并没有换上骑装,只着一身白衣便服,骑了匹棕马在队伍中慢慢走着,显得有些意兴阑珊。
这时,一只受惊的野兔窜出林子来,前头的晁亲王从随行太监手里接过箭矢,左手拉弓,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射出去,一击即中,太监们纷纷叫好。
晁亲王哈哈大笑,指着密林,大声道,“皇兄,一个时辰为限,射中多者为胜。”
景亲王指指自己的长衣广袖,道,“你们有备而来,我不跟你凑这个热闹。”
晁亲王笑道,“三哥,你看看他,倒是个不错的理由。”他看一眼皇帝的长弓,“不如皇上赐你的弓给他,这样四哥没话说了吧?”
景亲王淡然一笑道,“皇上的弓我使不惯,反而误事。”
皇帝道:“既然四弟不愿与你比,就别勉强他。”
晁亲王与皇帝策马进了密林,数个近卫紧跟其后,转眼就不见了影踪。其余的宫女太监本来在营地百无聊赖地等着,不到半柱香,有个管家模样的人带了几个太监过来,正是晁亲王府中的太监总管李德林。李德林打了个眼色,几个太监便吆喝着驱他们也进了密林。一众人正茫然不知所措,突然听到有人议论,晁亲王让我们进林子里把猎物都驱赶出来,众人恍然大悟,心道,晁亲王好胜心如此之强,却使这样的手段。
林子大得很,如此庞大一群人只会让猎物受惊四散逃逸,既然晁亲王让他们把猎物赶到一处去,众人便分散开来,有人手里捡了半截枯树干,三三五五,包抄式前进,锦清本来是和另一个宫女一起走,走着走着,不知不觉便与她分散了。
日上高林,投下斑斑驳驳的光点,原本寂静的林子处处都听得见宫女太监的嬉笑,每走上一段,太监鲜艳的衣服在林子里若隐若现,锦清见状,也不担心那宫女会走失了,独寻了一条较为僻静的路慢慢走着。
锦清走了不长的一段,算算时辰,正准备往回走,忽然看见前面的野草歪歪斜斜的倒了一片,她心一动,循着痕迹跟上去,便见被丢在一旁的长弓,再走上几步,侧耳一听,前方灌木丛中传来一个女子压抑的哭泣声和男子粗重的喘息声。
锦清认出那女子的声音,正是与她一道的那个宫女,正欲开口,突然认出那雕刻着盘绕龙纹的长弓,她顿时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晁亲王因满足而发出扭曲的叹息,女子显然是被捂住了嘴巴,从指缝漏出的啜泣越来越悲戚,不知正承受着怎样的痛苦。锦清听说过不少晁亲王重色,且嗜好残虐的手段,没料想会这里撞个正着。锦清略一迟疑,当下的情形,她不以为自己有阻止晁亲王的本事,正想悄悄退去,忽然看见不远处隐隐闪过明黄的布料一角——她不会认错!
来不及细想,她提起晁亲王的弓,藏身在林后,一支箭矢穿过重重密林朝她的方向射来,当然不是朝她,是朝她数米开外的一只毛色雪白的狐狸。毕竟有横生的枝叶做了掩护,这一箭没有射中,那狐狸无比警觉,一下子蹿进草木丛中,几乎与半伏着身子的锦清打了个照面,又惊得窜出去。
那是一只雪狐!她蓦地记起小时候爹爹带她到雪域山打猎,曾捉了一只给她做伴,她记得那小东西美丽无比又狡猾无比,在驯养了三个月,她以为已经完全收服了它而放松警惕后,咬断笼子的挂锁逃走了。锦清几乎在对视的一瞬间望进它美丽的眼睛里的慌张。
她提起晁亲王的弓和方才拾起散落的箭,箭搭弦上,冷静无比,“嗖”的一声射了出去。
“皇上中了一只雪狐!”她惊喜地叫起来。
禁卫闻声而来,嚷嚷起来,“皇上真是神勇!”“真的是雪狐!”“从来只有听说过,没想到这里真的有雪狐。”
皇帝策马过来,附近不少太监宫女也赶来看稀罕,都是对皇帝惊赞不已。皇帝随意地望了一眼人群,视线在她身上淡淡扫过,并没有停留片刻,只道,“如何来了这么多人?”
梁双全跟在身后道,“大约是晁亲王让人驱赶猎物出来。”
皇帝笑道,“六弟真是费好大的排场。”
皇帝一扬手道,“带回去!”
梁双全道,“皇上,一个时辰快到了。”
“回去吧。”
“皇上回营!”
锦清再望向灌木丛,那里已全然没了动静,她混在人群中往回走,回到营地,又见到了那个同行宫女,见她走路有些不稳,随意问道,“你没事吧?”
那宫女小声道,“没事,刚才滑了一跤,落在后面了。”锦清点点头,便往前走。
狩猎场外,皇帝与晁亲王打下的猎物各分成一堆,禁卫开始清点数目。
“皇上麋鹿三头,山兔十三只,狸子八只,雪狐一只……”
相比之下,晁亲王打到的都是山鸡、山鼠一类,脸色显得有些阴沉,有几个宫女听说了晁亲王让人进林子赶猎物的事,不由掩着嘴笑,晁亲王脸更是难看,视线在她们当中扫过,宫女们吓得立即噤声。
晁亲王坐在马上,事不关己地听着,视线落在很远的地方,似乎什么都不能引起他的兴趣。
梁双全大声报道,"皇上共三十七,晁亲王共三十六。皇上以一胜——"
“慢着!”晁亲王突然喝着打断他,跃下马来,从背后箭筒抽出一支箭,挑起那只奄奄一息的雪狐,“这只狐狸是算谁的?”
梁双全道,“回晁亲王,是皇上的。”
晁亲王冷笑道,“梁总管,你难道是老得昏了眼?没看见这只畜生身上是本王的箭?”
锦清心里一个“咯噔”,晁亲王果然不只表面看来的轻浮纨绔。
梁双全忙上去查看,果然箭尾刻着一个“晁”字,再看白狐,可不就是那只白狐。“这,可是大家都看到的……”
“你亲眼看到皇上的箭射中了这只狐狸?”
“……奴才没看见。”
“这就是了,人多箭乱,看错了也不一定,本王倒记着亲手打了一只白狐,怎么你们没捡回来?”
梁双全不敢言语,看了一眼皇帝,只见他不甚在意的表情,小心道,“那,这只雪狐算晁亲王的?”
晁亲王却并不因此便甘心,他死死盯着那只白狐,似乎要在它身上看出个洞来。他猛地把箭拔了出来,白狐挣扎几下,终于没了动静。
晁亲王转而面向一众低着头的宫女,高声道,“刚才谁看见本王打下这只畜生的,站出来,本王重重有赏。”
宫女们都懵了,谁还敢站出来,晁亲王上前,指着一个宫女道,“你看见了?”
那宫女浑身发抖,“奴婢没看见。”晁亲王一个挨着一个,恶狠狠地问,“你,你看见了?”“奴婢……没看见。”锦清旁边正是那个刚才受凌辱的宫女,她抖得几乎站不住,锦清暗暗搀了她一把,轻道,“只怕找的不是你。”那宫女抖如惊弓之鸟,瞪大了眼睛。来的宫女本来不多,也就七八个,很快到了锦清跟前,“你呢?”
锦清压下声音道,“奴婢没看见。”
她没抬头,却能感受到晁亲王在听到她声音后脸色的变化,瞬时所有看着她目光交织成密密的一张网,她只觉如芒刺在周身,只得尽力让自己冷静下来。
晁亲王突然大笑起来,“皇兄,你身边的人真是卧龙藏虎。”
在场的人都露出迷惑的表情,皇帝意态闲适地坐在马上,一副等看好戏的样子,只有景亲王皱着眉头,轻轻摇了摇头,几不可闻地一声叹息。
晁亲王道,“抬起你的头来。”
锦清抬起头来,晁亲王不由轻抽一口气,眼前的女子有一双极为清冷的眸子,眸底的光似在雪水中淬洗过,又似是从消融的冰湖深处里泛起的切骨寒意,晁亲王疑心自己眼花,那寒意几像是恨意,一眨眼却便消失于湖面的平静。
晁亲王为自己竟有一瞬震慑于她的眼神而恼怒,“你是哪个宫的?”
“奴婢是上书房的宫女。”
皇帝道,“你是上书房的人,朕怎么没见过你?”
梁双全赶紧道,“回皇上,她是新来的,来不及面圣。”
就在这时,被弃之一边的雪狐忽然动了动身子,如闪电一般窜出去,身型之灵敏完全不像刚刚中过一箭。
皇帝笑道,张弓瞄准便射,“狡猾的小畜生。”
众人只觉眼前一道银光闪略而过,却有一箭比皇帝的箭更快,将皇帝的箭打偏,栽倒在地。
众人都魔怔了一般看着锦清,来不及看清她如何劈手夺过禁卫弓箭,惊讶于这个宫女竟然有如此快的箭,如此大的胆子!
皇帝一怔,看着锦清的眼神极其复杂,久久不说话,众人都不明白发生何事,大气不敢出,也不敢去提醒,皇帝的视线似乎落在她身上,又似乎在看着一个虚空的人,许久皇帝问道,“你是谁?”
“奴婢是前武太尉顾卓然之女,顾锦清。”